2012年2月26日 星期日

從《築巢的女人》、《Alis的心願》看災難中的族群與性別

從《築巢的女人》、《Alis的心願》看災難中的族群與性別



在全球氣候變化越來越驅劇烈的當下,莫拉克風災重創台灣南部山區及原住民的部落。我們看見政府主導的災後重建,囫圇吞棗的展開,著力引進外部資源,有進行有效率的硬體建設。然而這些建設既不是根據原住民的迫切需求,也不是為了協助其儘快回復生活文化常軌,反而進一步將其從習慣的生活空間與傳統文化中,連根拔起。資源給予者的傲慢無知,在此表露無遺。實則,原住民的厄運,就是歷代殖民者及強勢侵凌者,以貪婪與傲慢無知所種下的共業,致使原住民從山林的主人,一步步的流離失所,淪為失去土地與尊嚴,被動等待資源救援的災民。

    原住民向來在政府的政策規劃過程中缺乏發言權,而婦女在父系氏族的部落中,對公共事務的發言權更是相對低落,因此其需求往往無法及時傳達,而資源分配者亦無法從其立場作考量,給予應有的重視。在災難之中,女人背負著育兒,照顧一家老小的任務,讓原本體力已不及男人的她們,難以第一時間,從容的逃生。而災難之後,她不僅要在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環境中,繼續負責育兒,照顧一家老小,更要面對丈夫因為失業,失根而陡增的身心壓力,以及隨之而來的酗酒,家暴問題。

    在《築巢的女人》裡,年輕的導演深入災區進行長期的參與觀察,並聚焦呈現一群長期在父系氏族的布農部落中,從事兒童課後輔導,社區庇護及各種公共事務的基層的婦女社區工作者,以及她們在災後倍加艱難的努力歷程。片中,我們看見資深的婦女社區工作者,細心培育年輕的女性知青返鄉服務,後者並耐心引導處於身心危機邊緣的弱勢部落女性,在公共服務的參與過程中,逐漸擴大生活層面與視野,脫離自身命運的瓶頸,重建身心均衡。

    本片最精彩也最弔詭的是,當女性從危機中走出來,重建獨立自主的生活,卻造成原本以自我為中心的男性伴侶,進一步的危機意識與身心失衡。其普遍性與嚴重性,甚至使該協會被掛上離婚協會的綽號。當然,女性的自覺意識是條一旦開啓就難以壓抑的不歸路,全片每一位女性,都默默咀嚼著並背負起這個追求自覺所必須附帶的重擔。然而在片子的中後段,當被攝主角的先生突如其來地自殺,這位原本也選擇過自殺的倖存者,再次被迫面臨了生命中不可承受的重。當攝影機陪伴著女主角,勇敢整理殘破心情,重新出發,全片也隨之帶入另一個課題:女性的解放與獨立,似乎必須與男性的解放與獨立一起著手?否則終究會面對來自另一性別的反挫?影片在此嘎然而止,留待每一個人根據自身的經驗,冷軟自知地繼續思辯,然而片尾的卡拉OK歌唱畫面,極其感性的抒發了這些女人面對心靈巨災的哀傷情緒,也如實呈現了她們從長遠陪伴與實踐中培養出來的堅實姊妹情誼,似乎不證自明:面對翻覆無常的人生,有一群姊妹互助作伴,加油打氣,是多麼美好的事啊。

    在《Alis的心願》片中,透過布農族女導演莎瓏精緻的影像語言,我們看到攝影機陪伴著堅毅的年長女性,展開了溫柔而不急不徐的災後心靈重建歷程。在莫拉克風災發生半年之後,天災帶來的驚愕已經在人心中逐漸地沈澱,但不當災後重建政策造成的人禍,卻必須讓她們用更長的時間去忍耐與妥協。而即使災區重建並沒有如原住民所願,在舊部落展開,但片中並沒有一般災區重建影片中常見的街頭抗爭、癱瘓哭泣、乃至於大量沉痛而勵志的原住民音樂。影片另闢蹊徑,帶我們進入一位災後女性的心靈世界,傾聽她所知到的家族壯闊史詩,以及人與大自然最初的和諧關係,在這裡人類與眾生一樣渺小,大自然恆古莊嚴,能被萬物親近依賴。而她終於能在自己的傳統文化領域中,獲得渴望的尊嚴。

從女主人的故事,我們得知身為布農與魯凱的貴族後裔,她的家族長期以來忍受著殖民政府對原住民粗暴的政策,包括1930年代以來,日本殖民政府為方便管理及進一步開發山林資源,強迫以家族為單位散居山林之間,狩獵游耕為生的布農族,進行多次的集團移住,導致這些新的大型部落,不斷面臨土石流與瘟疫的肆虐困擾; 而各個分屬不同族群的部落首領,亦被殖民者強行湊合政治婚姻,使她擔任警察的布農父親,對從貴族階級社會下嫁而來的魯凱母親有點沒轍,兩人又因選擇忠於傳統文化,加上政治與瘟疫的動蕩不安,婚姻始終聚少離多。然而,我們的混血公主接受了良好的教養及紮實的命運磨鍊,養成了開朗及堅毅的性格。我們看見,經歷漫長的人生旅程之後,她拒絕再次被「集團移住」,而寧可選擇暫時租屋而居,勤奮的種菜、洗衣、釀酒、帶孫子,並致力於重建舊部落。從日常生活中身體力行一種更具有原住民文化尊嚴的生活。

    這兩部影片的女性導演,都將拍攝紀錄片片,視為追求烏托邦的重要過程,長期過著背負笨重器材跋山涉水,晨昏熬夜,沒有固定收入的清苦生活。從他們所選擇拍攝的八八風災題材與製作態度中,我們不難找到其政治立場與理想主義性格的蛛絲馬跡。伍心瑜這位平地女性導演的《築巢的女人》,以蹲點拍攝的方式,長期參與布農基層女性社區工作者的重建歷程,呼應了她從擔任《勞動轟拍樂園》工人紀錄片助教,到以《打狗五金街》協力社區文史保存以來,一貫對被攝者溫暖陪伴的培力態度。而莎瓏《Alis的心願》則可以觀察到她致力於原住民文化與公民權復振的願景。這位也同樣受到良好教養的布農族女性,之前大多與阿美族導演馬躍比吼長期合作,擔任影片的剪接,製片,默默為影片催生,並謙虛的將作者位置留給馬躍。但這部影片中,我們看到作者雖然低調,卻透過對時間與空間洗練沈穩的節奏掌握,自然散發出屬於原住民女性的尊嚴自在。讓我們看見原住民心靈世界中那份人與大地,人與族群的和諧共榮的安靜力量。這種力量,不就是現今沈淪於不斷貪婪開發,而使環境陷於萬劫不復的人們,最需要的一帖珍貴解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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