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9月19日 星期一

鹿港福興街七連棟

 

 

  1940年代,站在慶餘堂門口看到的鹿港福興段大街    二我寫真館攝影

 

        位於鹿港中山路,福興街、和興街與與民族路交接處的七連棟長條街屋,立面簡潔優雅,是
 
1933年市區改正時期留存至今的典型現代主義風格 ; 內部建築更可上溯清朝中葉,每棟街屋都蘊
 
含了幽長時光的興衰更替。
 
       詩人洪棄生(1866-1928)形容鹿港的不見天五福大街:「樓閣萬象,街衢對峙,有亭翼然,亙
 
二、三里,直如弦,平如砥,暑行不汗身,雨行不濡履」。此區的長條街屋,綜合了店面、工作
 
坊、儲藏、居家等功能,因應商港密集貨舖及海島型氣候所需,面寬狹窄而進深長,每棟街屋有
 
三至四進,每一進以天井隔開,縱深可達80公尺,是目前五福大街老屋中,縱深最長、內部建築
 
格局保存最完整的老屋群落。

 
此區西接六路頭,東鄰牛墟頭。自古以來便是鹿港貨物交流的重要集散地,時髦日用百貨、
 
美食及中西醫藥舖密集。十字街口對面,一端是知名餅店玉珍齋,一端是攝影家許蒼澤先生故居
 
長源醫院。往前不遠的和興街,自古以來染郊、布郊密集,更有元昌行、十宜樓、丁進士第與民
 
俗文物館等知名老屋。

但兩年前,原本八連棟的路口第一棟老屋,泉順藥局與民族路黃祖輝宅,已被拆除。今年正
 
對面以玉珍齋為首的六連棟街屋,又遭拆除一間。從馬路上可一窺長條街屋的格局。斑駁紅磚彷
 
彿一葉知秋,讓不少關心文化資產的鹿港人感到憂心:拆老房子的情形,近年在鹿港十分頻繁, 
 
在土地炒作節節高昇的年代,屋主把「破厝筒」拆掉,把地皮賣掉,有何不可?靠古蹟觀光而繁
 
榮的小鎮,正在遭受不可逆的市街紋理抹除。

消失的場景逐漸淡出雜沓的街市,僅存於老照片與舊紙堆裡。但是在老鹿港人的記憶與情

感裡,還有許多看不見的故事,像是源源不絕的凜冽泉水。掬一瓢飲,躍入時光之河,像是依

稀能聽到恬淡的南管吟唱。若你走進長條街屋的內部,打開文化基因裡的天線,想像力的翅膀
 
便能帶你加入這首古遠的歌謠。


 約1960年代的路港中山路民族路交叉口七連棟                                                         許蒼澤攝影


一、區域文化特色

此區在日治時期,是鹿港書畫家與文人雅士密度最高的地區之一。曾有多位知名書法家,詩人,在此成長,創業。這裡曾催生了影響鹿港深遠的書法組織 : 勵進書法會(詳細介紹請見後文),並培育出許多優秀的新生代藝術家。此區亦是鹿港藥郊的聚集地。藥郊五大主要成員中,有茂順,以及泉順( 註2) 金泉盛三家中藥房,位於這個街區。戰後也有慶安,泉順,東昇等三家西藥房,在此區營業。

目前從民族路口數過來第一棟街屋,中山路196號茂順中藥行,是鹿港營業中的最古老中藥行,內部保存著日治初期,現代化之前的中藥鋪樣貌。一走進去,從視覺到嗅覺,都可感受到恍如時光暫停的濃郁氛圍 ; 第二棟中山路198號,為簳郊領導人陳天爵,知名畫家陳來興、知名書法家陳昭坤之祖厝。據屋主說,這裡在清末曾是施九緞族人的產業,施九緞起義之後,才變賣給陳家(詳細介紹見後文) ; 第三棟中山路200號,既是知名書法家黃祖輝故居,也是他所創立的六洽紡織事務所所在地,周定山( 註3)曾在此處講學,後來租給其好友李東海開設布莊,培養了書法家李孟晉( 註4) 知名作家心岱兄妹,促成了勵進書法會( 註5) 的誕生 ; 第五棟204號德成堂,公部門指曾定為歷史建築 ;  第六棟206號為百年老店黃振裕布莊,日治時期總督府曾授與特殊布料在中部的批發專賣權 ; 第七棟208號,為大冶吟社( 註6) 創辦人、霧峰林家西席、知名學者莊太岳先生故居。他與其弟,台中中央書局創辦人莊垂勝先生,在日治時期文化運動中都具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力。其中198號,200號跟206號,都是中山路上縱深最長且保存良好的長條街屋之一,在206號建築物後方,仍保有清朝時期留存至今的槍樓。


  此區對面還曾開設百川醫院與陽春中藥行,兩位館主陳百川(字俊源)、林建元(陽春中藥店創辦人),都是知名的醫生書法家。街區中還孕育了宏碁電腦創辦人施振榮(祖居地為中山路219號施美玉香舖)、知名攝影家黃季瀛等俊秀,地靈人傑,擁有大量值得後人珍惜的文化資產。而七連棟對街的百年知名餅店玉珍齋、白鶴屋、陽春藥局等老屋,其建築與立面設計之精緻度,允為全鹿港街區之冠。

 

        中山、民族路十字路口對面,則為攝影家許蒼澤父親許讀的長源醫院,目前已修復整理為「長源醫院影像館」。沿著民族路往前走,則有許勝豐、瑞美商會等六連棟歷史建築,由在地青年進駐,經修復活化再利用,頗有人氣。此區鄰近中山路元昌行、丁進士第、鹿港民俗文物館、牛墟頭景靈宮等修復活化完成的知名歷史建築。若妥善規劃,發展區域所擁有的文化資本,全區可連結延伸成為一完整的歷史文化街區。

            

              左圖:右手邊第一家「協成布莊」為黃祖輝先生之紡織事務所及晚年書房。二我寫真館攝影

右圖:     


二、七連棟的空間格局與風建築特色(以慶餘堂為例)



      

 

 

七連棟中的慶餘堂,是五福大街中格局保存最完整的街屋之一。其為典型的兩層樓長條街屋

格局,約建於清朝中葉。1933年因市區改正時拓寬馬路,拆掉了原初立面與店鋪前半部,目前立

為市區改正時期新建之風貌。其內部空結構,可上溯清朝咸豐、同治年間。整體面寬約五

公尺,縱深可達八十公尺。


                  

        慶餘堂中廳樓井與樓梯                                          從慶餘堂天井看中廳                                                    

 

老屋主體包括店面+前廳、穀倉、中廳、後廳四大單元,首尾相連。各單元之間以天井間隔,

每個單元裡皆包含廳堂,廚房與數間廂房。每座聽堂二樓,皆設有樓井,保持一二樓之間視野,

採光通風與運輸貨物的靈活通暢。

一樓廳堂採中軸線對稱配置,中央設有祀奉神明、祖先的三件式供桌:頂桌、下桌、八仙桌。

兩側則有太師椅、茶几及文人書畫掛屏。慶餘堂前聽主祀觀音佛祖,中廳則主祀廣澤尊王。廳堂

後方兩側各開一道門,分別通往後方廂房,與穿越各廂房之間的通道。 

               

 

慶餘堂空間格局:

第一進                                      第二進                    第三進                             第四進

一樓:騎樓+藥局+前廳+廂房+廚房與天井+穀倉+天井+中廳+二廂房+廚房與天井+小廳+四廂房

二樓:廂房+樓井大廳    +廂房+     天井  +和式房+天井+樓井小廳+二廂房+天井+小廳+二廂房



     

            慶餘堂前廳 



     

       慶餘堂前廳二樓 


各天井皆設有廚房、水井,亦有有植栽造景。廚房正上方為小巧陽台,連結每個單元二樓

的廳堂與廂房,稱為「磚坪」,居住其中,不需下樓,即可在各單元間暢行無阻。天井既可敬

天祭祖,亦便於生火煮食,洗滌晾曬,賞玩遊憩,使每個單元皆能保有生活機能的獨立性。

每棟長條街屋子的天井,通常互相錯開。因屋體狹長,各家與隔壁鄰居都可聲息相通,甚至

不用踏出家門,也不用踩到地面,即可穿越各家在不見天屋頂所搭建的磚坪,到鄰家與對街去串

門子。

                         

慶餘堂中廳與畚間之間的天井                              從二樓廂房看天井與中廳 







 

註 1:五福大街即為今中山路老街,日治初期稱為馬芝大街。從北到南,依序為順興街、福興街、和興街、泰興街、長興街。清朝時期,五福大街商家搭建了不受日曬雨淋的街路亭,形成後世知名的「不見天街」。

 

註2:泉順藥局是鹿港知名老店。原店面位於城隍廟對面,由哥哥張天喜繼承祖業,開設老泉順中藥房。弟弟張天能擁有西醫藥劑師執照,先於中山路上租屋開設泉順中西藥房,之後買下黃祖輝位於民族路與中山路三角窗的店面與家屋,開設泉順藥局。

 

   註 3:周定山(1898-1985)本名火樹,字克亞,號一吼。擅長古典詩文創作、書畫、篆刻,尤擅畫墨蟹,亦著力於小說、散文等新文學,以一吼為筆名,在《台灣文藝》、《台灣新文學》發表文章。著有《一吼吟草》,《古詩新語探微》,為日治時期跨越新舊文學的代表性作家。少時家境貧寒,曾任工廠木工、陶瓷店夥計及布莊學徒,利用業餘時間在私塾修習漢文。1925年曾壯遊大陸,於漳州擔任「漳州日報」編輯,五三慘案後返台。任教於臺中大雅讀書會及北屯漢文研究會。曾加入櫟社,任《臺中新報》編輯,《東亞新報》漢文部主任。亦曾受霧峰林紀堂聘為家庭教師。1942年與友人在彰化觀音亭一帶開設中藥材行「榮泰行」,毀於戰火。二二八事件期間一度被捕,後無罪釋放。1957年,於鹿港成立半閑吟社,擔任社長。曾於黃祖輝事務所一樓講學,又應鹿港鎮公所之聘用,於泉郊會館教授漢文,在鹿港各地傳授書法。晚年遭喪子之痛,貧病交侵,仍教學不倦。

 

註 4:李孟晉曾獲鯤島美展書法創作特選。於香港新亞研究所取得史學博士,之後於香港珠海大學任教。1997年後應台灣新竹玄奘大學之聘回台任教。約於2010年代病逝。 

 

註 5:勵進書法會(1962~1970)是鹿港第一個規程完備且長期運作的書法團體,根據丁玉熙撰勵進書法會展覽專輯序文,書會為「鹿港諸書法同好於互相砥礪,冀求進步時,認宜有一組織,乃於民國五十一年三月由丁玉熙首倡,並經粘文意、李孟晉等共呼應,遂得王漢英、丁玉熙、歐陽錦華、吳東源、張志昌、蔡麗卿、林清輝、粘文意、李孟晉、施國華,按年齡次序共十人,參加籌備成立勵進書法會」 。成員約定每月舉行展覽一次,毎名會員各展出作品一件,由會員按月輪流主辦。最初的展覽場所,即設在李孟晉之父於黃祖輝宅所開設的東海布莊長廊,後來改在李牙科泉源診所舉辦。

 

註 6: 大冶吟社成立於於大正六年(1917)重陽佳節。創始成員為施家本、莊太岳、丁寶濂、鄭汝南、陳槐亭、蔡子昭、陳子敏、許幼漁、朱啟南。每月設有例會,每星期定有課題。其後逐漸融合了鹿港早期「鹿苑吟社」(1897)以來諸多詩社的知名文人,如洪棄生、施梅樵、鄭鴻猷、鄭貽林、杜友紹等,冶英才於一爐。每逢全台聯吟或各地擊鉢吟會,常聯袂前往,載譽而歸。社員施性湍、施江西、施讓甫及施一鳴並稱「大冶四施」,頗負盛名。

 

註 7: 風月報屬於台灣民報系列別刊。在日治時期的臺灣日日新報及台灣民報系列,黃祖輝共出現了四次,除了1918年救恤之外,其他在1935年、1943年的三則訊息,都是跟文友交往有關。

 

 

 


 


 

 

2022年9月5日 星期一

重逢往昔金色時光


 

讀陳淑美女史的《二我 · 影像 老照片見證家族史》

 


二我寫真館創設人施強(1876-1943)與施吉祥(1901-1942)攝於自家花園。

約拍攝於1920年。 施純全先生提供。

 

   「二我寫真館」是鹿港最早開業的寫真館,也是台灣攝影史上營業寫真館的先驅。其興衰歷

程,頗具傳奇色彩。創辦人施強先生(1876-1943)人稱「強先」,他與鹿港各大家族交遊廣

闊,位於武祠的寫真館,曾為鹿港文人雅士聚會聊天之地。寫真館淵遠流長、開枝散葉,在鹿港

開設照相館的徒子徒孫眾多。但家族第三代於1980年代遷往台北開業。「二我寫真館」的作品,

長期以來雖存在鹿港鎮公所檔案室及各個家族的紀念相簿中,卻較少被有系統的介紹。尤其二我

寫真館第二代掌門人施吉祥先生(1901-1942),在1934年鹿港實施市區改正時期,詳實記錄了

五福大街不見天在拆除前後的風貌,留下大量精彩的玻璃底片,於1980年代鄉土尋根風潮中,被

文化界廣泛傳播,至今仍是鹿港鎮公所最珍貴的公共影像資源。但他本人,卻可能是台灣攝影史

上,最缺乏研究關注的前輩攝影家之一。


   筆者早年因舉辦紀錄片培力營而認識陳淑美導演,對於她在網路上分享的二我老照片,頗感

珍貴難得,亦曾因此觸發靈感,發想衍生影像創作。2019年,筆者有幸隨著施強的曾外孫媳婦陳

淑美導演,拜訪二我家族第三、四代諸位前輩,進行田野調查訪談,並看到家族收藏的大量照

片。非常感謝施強先生的曾孫施純全教授與淑美導演,協助提供了詳細資料,當年年底,於二我

寫真館原址:鹿港武廟廂房旁的文開書院廂房,策劃了一個小型的二我寫真館作品展覽。這是百

年寫真館的家族後代,首次回到家鄉,透過影像現身說法的影音展覽。展期內,引發了不少民眾

熱情回饋,協助指認被攝者身份。展覽結束後,根據各方提供的線索,陳淑美導演不辭辛勞,在

鹿港持續進行田野訪談,獲得鹿港前輩先賢的信任,許多大家族,將當年由二我寫真館拍攝的家

族紀念照,交給淑美導演彙編出版。因此在這本攝影集中,我們可見到鹿港文風鼎盛時期,知名

的書法家鄭貽林、木作師傅李煥美、菜園黃德和家族、廈郊慶昌行(註1)陳家、北頭蔡郭施家族....

這些照片,完整展現了當時鹿港仕紳家族的生活風貌、人物性格、慶典儀式、家族社交網絡.....勢

必成為一份鹿港重要的文化資產。

 

 

施強拍攝妻子陳益(左)與其表嫂、家人。

約拍攝於1895年 / 施純全先生提供 

 

三代二我主人,不同時代氛圍,風格各擅勝場


   1895年,鹿港尚處於東西方相遇之初,此時開始在鹿港從事攝影的施強,其事業隨著現代化

與資本主義的腳步日益興盛。在大正時期(1911-1926),殖民政府對民間慣習舊俗,採取了開放

包容態度。而其第二代傳人施吉祥先生(1901-1942),卻面對了截然不同的時代氛圍。他早年

為蔡德宣書塾入室弟子,青年時期經歷了台灣文化協會誕生的洗禮,與現代化的青春台灣一起成

長,在其成年並接掌二我寫真館時,鼎盛的寫真館業務已進入黃金時期。然由殖民帝國所主導的

現代化與資本化之暗影,亦逐漸浮出檯面。1926年因大正天皇驟然駕崩,年幼的昭和天皇由明治

天皇的三朝老臣輔佐。大東亞共榮圈思想與與軍國主義,逐步取代大正時期開明的時代氛圍,將

台灣一步步推往「內地化」與軍事化。在二我寫真館隆重推出玻璃攝影棚的1927年,因殖民政策

而越來越極端的階級差異,使新舊文協對階級鬥爭價值觀產生歧異而分裂 ; 1931年,殖民帝國展

開全島社運份子大逮補 ; 1933-34年,陳懷澄推動市區改正,徹底改變了鹿港五福大街在全盛時期

建立起來的不見天風貌。在施吉祥為市區改正所拍攝的大量寫實紀錄中,他自然毫不造作地紀錄

了崩解與重建的都市空間,讓我們看見時間流逝與空間變幻的樣貌。然而他因繁忙的寫真館業

務,長年過勞(據其女兒李施𤆬治的描述,他在寫真館工作繁忙時,經常無法休息用餐,而僅能

以一顆雞蛋果腹)。而此時,他則正要開始經歷資本主義週期性的經濟蕭條、越來越緊縮的言論

自由空間,以及戰爭的陰影。我們還未來得及更深入了解這位攝影師的思想與攝影風格,1942

年,太平洋戰爭開打的第五年,他在混亂的空襲中英年早逝,隔年,痛失愛子的施強也接連過

世,得年67歲。

 


   晚年的施強與孫子施能雨 (1931-1996),攝於二次大戰期間 / 施純全先生提供

 

 

 

施能雨拍攝少女時代的施笑月女士。 拍攝年代不詳 / 施純全先生提供

 


遭戰爭重創的寫真館,傳給年幼的第三代:施能雨先生(1931-1996)。他少年時期遭逢二次

大戰與父親、祖父連接逝世,戰後又因文開書院被軍隊佔據,而不得不連續搬遷。幸虧大妹施笑

月女士白天上班,晚上進暗房洗相片,共同撐起了照相館的營運。他們曾搬到中山路(昔五福大街)

四知藥局對面,亦曾在外祖父蔡德宣家前面店舖開業。1984年,施能雨決定搬到台北撫遠街, 

開啟「二我照相館」的另一全新起點。

施能雨的作品,擅長捕捉環境光影與人物互動間,生動自然的氛圍。在其作品中,可看到職

業攝影世家嚴謹的構圖訓練、「決定性瞬間」即興寫實攝影、戰後台灣時興的唯美畫意的沙龍攝

影,三種攝影美學的交互影響融合。在台北成家立業之後,經過歲月洗禮,他的風格日漸洗鍊,

有著大隱於市的內斂與和眴,予人清新雋永之感。 


 

 

        施能雨先生攝影作品                                                                     拍攝年代不詳 /  施純全先生提供 



當人們初遇「現代性」,時間與空間的感知變化


殖民帝國帶來現代化思維與資本主義制度,以提高殖民地產能效率。留日學生及新生代知識

菁英,雖是反對帝國殖民剝削的中堅份子,亦同時批評封建制度。對現代性的追求,可以說是是

殖民帝國與地方知識菁英之間的最大公約數。

  鹿港雖是清朝時期中部最大的貿易商港,但因港口淤塞、施九緞事件、縱貫鐵路未經過等際

遇,使鹿港與推動現代化的先機失之交臂。然這個傳統文化蘊涵深厚,精通貿易之道的聚落,其

眾多仕紳家族成員,依然在當時中部的文化、政治與貿易領域,具有一定的影響力。霧峰林家曾

延聘鹿港文人莊太岳、周定山擔任西席,施家本、葉榮鐘擔任秘書,莊垂勝在台中設「中央書

局」,皆可窺見鹿港知識份子對台灣中部的影響力。

相較於台中、台北等新興都會區迅速發展成現代化的中產階級城市,鹿港這個老聚落雖保留

了更多傳統漢人的精神文化價值觀與生活步調,而文化運動的活躍度並不遜於前者。1920年代文

協成立之後,彰化地區文學、劇場界思想百花齊放,社會運動頻繁,勇於社會實踐者輩出,竟被

殖民政府視為思想惡化、難以治理之地(註2)。

 

施強與知己親家「文開書墊」掌教蔡德宣先生(施吉祥岳父)合影。

約拍攝於1935年。施純全先生提供


   施強先生視為「知己親家」的文開書院掌教蔡德宣先生,是鹿港傳統仕紳文化保存的關鍵人

物之一。他曾長期抗議日人欲將文開書院作為日本公學校用地,並爭取設置文開書院,終得到鹿

港士紳支持,重修荒廢的文開書院,於1914年正式開塾,成為傳授漢學的「文開書房」。(詳見

棄生〈重修鹿港文武廟暨書院碑記〉)。而施強先生與其友人陳懷澄先生,則是從傳統過渡到現

代的關鍵人物。他們將現代化設施與概念帶入鹿港,改變了人們對時間與空間概念。施強在少年

時期,與陳懷澄同赴香港,施強留在香港學習攝影術,1895年歸來,便開始在鹿港從事攝影工作。

 

透過感光乳劑與硝酸銀,攝影讓親人至交聚會的時光,凝結於玻璃底片上,更可大量複製於

相紙,穿越流逝的時間,長久保存。這應是當時日本殖民政府帶來一系列現代化概念之前,鹿港

人對時間與影像,全新的體驗。而陳懷澄在1934年主導市區改正,貫徹講究衛生、效率的現代化

價值觀,徹底打破古老商港的傳統街廓型態,拓寬馬路,將五福大街不見天街屋的第一進拆除

後,改以講究機能性的Art Deco簡潔視覺風格,重新設計立面,則為鹿港人帶來震撼式的空間新

體驗。這從徹底破壞到再生的翻天覆地過程,在陳懷澄委託施吉祥所拍攝的不見天拆除影像紀錄 

中,時間、空間變化的刻痕,皆完整地保留下來了。


  在此之前,雖有西方攝影家以人類學視野,在台灣拍攝原住民寫真,或為洋行商賈及其家人

留下肖像照。但拍攝者並非與被攝者長期生活,共同浸淫於同一社會文化中。透過「二我」所留

下的珍貴照片,我們可以細細品味,當傳統漢人社會初遇來自現代化西方的機械裝置時刻,人們

如何被擾動?如何將它運用於生活之中?又如何改變了人們紀錄、形塑自我,向他人呈現自我的

機制?當時的人們,拍照地點大多在攝影棚、公共紀念性場所或自家社交空間,在難得的拍照機

會前,多對自我形象經過慎重準備,加上攝影師的構圖經營與暗房潤飾,方留下自己的樣貌。寫

真館由陳懷澄命名為「二我」。「二我」這第二個我,既是充分意識到他者凝視的我,也是經過

充分準備,希望呈現在眾人與後代眼前的另一個莊重美好自我。這與戰後鹿港攝影家許蒼澤,受

法國攝影家卡提.布列松 (Henri Cartier-Bresson 1908-2004)的「決定性瞬間」美學影響,將人們

在不知不覺中收入攝影家作品的狀態,完全不同 ; 卻跟一個世紀之後,人手一機的當代人類,在

臉書、網路短片中,精心打造自我形像的狀態,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當然,一個世紀以來,人們

的生活方式與價值觀,已有大幅度的轉變。對生老病死、婚喪喜慶的儀式性攝影,亦可見到令人

頗堪玩味的對照。當今人類在電玩、類型電影等各種影音娛樂中,誇張地鋪陳死亡遊戲,但對於

自己或親友的死亡影像,似乎頗見避諱,時人甚至對告別式,亦有從簡的趨勢 ; 而當代台灣的婚

紗照極盡華麗想像之能事,已成為本地攝影產業的大宗 ; 但從本書的老照片中,可見到不少盛大

喪禮的遊街照片,尤其是知名文仕或大家族族長的喪禮,多備極哀榮,而當時的婚禮的照片,與

今日千變萬化的婚紗攝影相較之下,則顯得平淡多了。


 

二我寫真館的視覺風格特色


   日治時期都市的新興寫真館,多有各自標榜的新奇特色。例如「林寫真館」的林草

(1881~1953)於1910年代的《自拍像》運用底片三重曝光,呈現充滿實驗、輕快活潑的趣味(註3)

  ; 台北新町的「楊寶寫真館」提供各種扮裝、場景與編導(註4),讓被攝者脫離身處的現實世界,

進入角色扮演情境 ; 彰化柴田寫真館(註5)則以年輕人輕快的自拍照為標榜,強調青春氣息,瞄準

目標群眾。相較之下,施強或出於價值認同,或基於業主需求,其1910年代在武廟拍攝的照片(註

6),仍以文人書法佈置,呈現鹿港仕紳階層的儒家精神世界觀。唯以桌上的時鐘跟瓶花,透露時

代生活氣息。大量的攝影棚人物照片中,最典型的標準配備,是以典雅精緻的花台與盆栽植物,

襯托主角人物的心靈世界,並建構穩重均衡的構圖。整體呈現出傳統社會歲月靜好的氛圍。

 

 

   施家姻親攝於二我寫真館。拍攝年代不詳 / 施純全先生提供


1920年代進入全盛時期的二我,更由第二代傳人施吉祥先生邀請摯友,擔任公學校教員的

實業家施玉斗先生(亦是信昌社印刷廠老闆),繪製具有英國自然主義風格的庭園畫,與時俱進。

1927年,二我投入資金,設置毛玻璃攝影棚與西式庭園造景,強調自然光與實景拍攝。玻璃花園

中的自然景觀,在典雅的構圖中與人物合而為一,庭園景觀中的人們,沈浸於自然之中,似乎即

使經歷皇民化與戰火的陰影,依然可以在大自然中,找到心靈烏托邦的依託。

 

 

 

筆者家族所收藏的二我寫真館照片,拍攝於1927年。

 

   從筆者家族所收藏的二我老照片中,可看到1920年代的壽宴紀念照中,壽星夫婦著清朝官服

服飾扮裝入鏡(應為當時鹿港的時興風氣,是否二我寫真館備有清朝服飾供給客戶,尚需進一步

考證)。 而至1930年,富裕的黃德和大家族族長祝壽場合(圖4-2,4-3),兩位老人家依然以清朝官服

的造型,搬演極為講究的古老東 方劇場。而二我寫真館不僅細膩呈現人物的性格神韻,也以優異

的寫真技巧,展現絲綢、織錦等各種細節的精緻質感,呈現大家族雍容華貴的氣度。


   雖然二我照片中,亦可見到在公務機關任職的客戶「祝戰勝太原占據假裝行列攝影紀念」(圖

3-9),或太平洋戰爭時節,與家人著軍服的合照(圖7-4),但當施強長孫女甫訂婚的夫婿李秉煌,

面臨即將被徵召到南洋的沈重命運,在他與家人及未婚妻的合照中(圖2-22至2-24),並未擺設當時

常見的旗幟飄揚送別場面,西裝革履的李秉煌與一家人,平淡站在庭園樹下,彼此凝重而緊密的

心情卻超越時空,能被你我讀見。


 

從照片中看見鹿港仕紳家族的生活逸事


   施強的親家與摯友,頗多是當時鹿港視野不凡的文采風流人物。少年時一同前往香港,開啟

施強學習攝影契機的陳懷澄,是廈郊陳慶昌家族義子,未來將擔任鹿港街長,為沒落郊行重

振風采。1922年,施強之子施吉祥與文開書院的掌教蔡德宣先生之女蔡甘結婚,使文開書院掌教

與二我寫真館主人,從鄰居成為知己親家。而施吉祥與鹿港知名的木作大師傅李煥美,素有交情

亦是遠親,1940年,兩家親上加親,施吉祥長女施𤆬治與李煥美的長子結親家,造就了鹿港兩大

頂尖藝師家族的佳話。另,筆者在武廟舉辦二我寫真館攝影展時,與相片中人物陳鈵鏘先生後代

相遇,方得知原來陳鈵鏘先生是施強先生么女施五鳳的夫婿,活躍的實業家,屬廈郊慶昌行三

房,為陳懷澄先生的侄孫。


   在1916年陳懷澄第一本出版的日記中(註7),二月五日即提到「午後游武祠」。二月七日與他

木匠議作交椅事,又寫道「託志強畫交椅圖」可見生活互動之頻繁。在其日記中,鹿港文人常於

文祠、武祠聚會。與半世紀後,訪問施強長孫女李施𤆬治女士,透過其生動的描述,證實鄰近文

開書院的二我寫真館,是鹿港文人社交生活圈中,經常泡茶聊天的休閒去處。可以想見本攝影集

中,多處生動呈現了鹿港文人的生活場景。使筆者對這些從小閱讀其書畫、文字作品,聽聞其軼

事長大的仕紳名流,不但得以一窺其生活面貌,滿足好奇心,還往往有意外的驚奇發現。淑美女

士所著的《二我影像--老照片見證家族史》圖2-13中,文開書房掌教蔡德宣生日時,眾家族子孫攜

老扶幼,並列於廳堂中,充分顯示大家族的興旺人氣。而圖3-7曾為彰化地區資本額最大的「有限

責任鹿港信用利用組合」職員照片,蔡徳宣先生赫然出現其中,則顯示這位作育英才的教育家,

在金融投資業亦有相當均衡的發展。


   而第六章「洽興街鄭家」,亦可看到鹿港知名文士與書法家鄭貽林先生,各種豐富的生活面

相:圖6-4中,鄭貽林夫婦含飴弄孫,侍女陪侍兩側,雖不若蔡德宣先生家中成員眾多,但富貴儒

雅的氣度,躍然紙上。而圖6-7,鹿港文士的團體照,端坐前排的鄭貽林、鄭鴻猷兩位先生,可印

證他們在當時鹿港文士之間的崇高輩份。但在圖6-8中,御前紳士辜顯榮先生,顯然才是具有「喊

水吔堅凍」氣勢者(他旁邊座位竟然空著),而鄭貽林先生謙虛陪坐第一排側邊,至於廈郊慶昌行諸

賢,包括產業管理人陳質芬先生、未來的鹿港街長陳懷澄先生等,皆僅站在第二排。


   眾多照片中最令人神往者,筆者認為乃廈郊三房的陳鈿先生攝於1921年的「辛酉年慶祝端午

節紀念」(圖7-1)。照片雖略顯斑駁,但眾人雅好音律,陳鈿與兄弟吹奏南管,陳懷澄相伴,演奏

者似沉醉於南管悠揚的旋律中,無人直視鏡頭,其儒雅氛圍,令人想起在鹿港膾炙人口的十宜樓

文人聚會。時代佳話在這張老照片中,同時得到視覺與聽覺的傳神印證。


 

施強與霧峰林家待探索的關係

 

   本書最令人驚訝的,可能是淑美導演於書中前言提到,她查閱施強戶籍紀錄,發現施強曾於

1905-1910之間寄戶籍於林獻堂宅,1910又二度寄籍。筆者對照另一位與霧峰林家關係深遠的攝

影師林草資料,得知在1904年,他隨林家子弟赴日就學,擔任日文翻譯,並至東京寫真館觀摩學

習。可能在這段期間,施強透過林獻堂友人陳懷澄介紹,擔任了霧峰林家的家族攝影師?另一個

原因,可能是當時日人欲將文開書院作為日本公學校用地有關?


   施強自幼父母雙亡,跟隨叔叔施屜,在武廟廂房繪製人像,自香港歸來後,寫真館亦開設於

此。然而當時文開書院因日人禁止興學而荒廢,一度欲作為公學校址,因蔡德宣長期爭取,「文

開書房」方得以設立。施強寄戶籍於林獻堂宅,一方面可能因當時寫真館被日本政府視為民間私

佔廟地而驅趕?另一方面,二我寫真館是否能夠能在武廟營業,跟文開書院存廢之事,唇齒相

依。施強可能於寄籍林家擔任攝影時,要求霧峰林家支援文開書院與二我寫真館?(文開書院前

任教席莊士勳,曾至霧峰林家擔任西席,其侄莊太岳亦受聘為林家西席,深受林獻堂信賴)。若

進一步推理,施強對保存「文開書院」之事,應曾盡力支持並慷慨解囊,種下蔡德宣跟施強之間

的深厚交情,與兩家兒女婚配的「知己親家」良緣。


學者賴志彰在《台灣霧峰林家留真集-近.現代史上的活動1897-1947》(註8)書中曾提到,約有

五百八十幾幅玻璃底片,於上世紀1980年代出土於景薰樓。他在《台灣風物》發表的〈從霧峰林

家玻璃板底片,看早期的暗房與照片翻拍〉(註9)文中,數禎人物照片,以骨董花檯與盆花作襯

景,搭配人物肖像攝影,頗有施強風格。其中一張手繪加工玻璃底片,將林獻堂父親的生前照片

繪上官帽、官服,更是肖像畫師出身的施強之拿手本領。這批珍貴的玻璃底片若能再次出版,應

有助於研究霧峰林家與林草、施強的關係。


   比施強稍晚出道的林草頗具營運天份,1917年,林寫真館在台中蓋了兩層樓的新日式木造洋

房,進入全盛時期。但到了1927年,施強長女秀緞出嫁同年,施強、施吉祥(1901-1942)才在文開

書院旁設置大型毛玻璃攝影棚,施強讓成年的獨子添購先進的設備,並由施吉祥邀請摯友施玉斗

為其繪畫攝影棚佈景,可視為在寫真館日漸普及,同業日益競爭的狀態下,維持寫真館在業界地

位,並進一步打響名號的做法。攝影學者簡永彬在《凝視時代-日治時期台灣的寫真館》書中(註10)

提到,二我的寫真場落成後,霧峰林家為了拍攝家族紀念照,曾動員全家一百多人,浩浩蕩蕩成

群結車,到二我寫真館拍照。這何嘗不是一個明顯的相挺行為呢!


   2021年,陳淑美導演受邀在福興穀倉的「追尋老時光」鹿港影像展中,精選二我開山祖師爺

施強的十二幅作品,透過策展單位包邊油畫框數位印刷放大處理,鏡中人物的姿態神色、性格,

與人物彼此之間的互動關係,鮮活恍如就在眼前。而本次出版的《二我 · 影像 老照片見證家族史》,是淑美女史透過長期田野調查,收集到鹿港大家族所收藏的私人老照片精華。目前,田野

收集仍持續進行中。透過二我寫真館三代主人的大量的作品,可見到三代的館主,各自遭遇了不

同的時代際遇與影像美學風潮,其留下的大量攝影作品,亦可充分顯見不同的時代留在影像中的

獨特刻痕。這份難能可貴的影像人類學案例,不僅為鹿港仕紳家族的黃金時期風貌,留下豐富的

視覺圖像,其大量而越來越豐富完整的攝影作品,值得更深入的研究。我們樂見第一步出版成果

的同時,也高度期待著第二本、第三本二我寫真館照片及相關研究的陸續發表。為台灣早期攝影

史,補上更完整的篇章。

原文刊載於《二我 · 影像 老照片見證家族史》,陳淑美著,2022。本文為增修版。

                                                                                                               

註釋:

註1:廈郊,鹿港八郊之一,為清代鹿港與廈門、金門漳州等地區進行貿易的商業行會組織,以輸出為大宗,兼營日常用品。慶昌號為陳克勸所創,是廈郊規模最大的商號傳說與海盜蔡牽關係友好,在清道光、咸豐年間,成為鹿港鉅富。

註2:詳見《日治時代彰化地區文化事業之研究》李昭容,2011,國立編譯館與「日治時代彰化地區文化事業之研究―兼論惡化思想」於鹿港鎮丁家大宅之專題演講。

註3:詳見《回首台灣百年攝影幽光》2003,張蒼松,國立歷史博物館。

註4:詳見《台灣近代攝影藝術史概論--1850-2018》第67頁,2019,姜麗華,國立臺灣藝術大學/五南出版。

註5:詳見《台灣攝影季刊第四號--施強紀念輯》第2頁,1995,林煥盛。

註6:詳見《台灣攝影季刊第四號--施強紀念輯》第1頁,1995,林煥盛。

註7:詳見《陳懷澄日記》2016,許雪姬編著,台灣史料叢刊。

註8:詳見《台灣霧峰林家留真集-近.現代史上的活動1897-1947》作者序,1989,賴志彰,南天書局。

註9:詳見《台灣風物》第39卷第二期,第3-8頁,1989,賴志彰,財團法人吳三連台灣史料基金會。

註10 :詳見《凝視時代-日治時期台灣的寫真館》第48頁,2019,簡永彬,左岸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