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3日 星期五

Chora特質與琳瑯人生 從克莉斯蒂娃角度重看張李德和

 
                                             

源於語言學的結構主義,是二十世紀文化研究的重要思潮,影響遍及人類學、政治哲學、心理分析、哲學、美學與藝術評論等諸領域。繼承佛洛伊德心理分析傳統的法國學者拉岡(Jacques Lacan)、克莉絲蒂娃(Julia Kristeva),皆強調能指與所指之間的流動性關係。而源自胡賽爾現象學的美學研究者梅洛龐帝(Merleau ponty),亦認為:能指以其取之不盡,面對所指的永不充分。在淵遠流長的中國傳統文化中,我們不難發現層出不窮的文化符號、象徵,以其文化體系中豐沛的各種能指(在中國稱之為典故),在嚴格的形式規範間,進行有創意的形式遊戲與意義排比、暗喻、層疊。尤其在文人詩書畫中,往往可見到作者運用已精煉到最單純的形式表現語言,進行高密度的典故排列組合遊戲。各典故出處之間,其形成意義的多義流動與往返穿越,不僅是「詩」意盎然的泉源,也是知識分子之間能跨越時空隔閡而彼此緊密共鳴的密碼演練。

    這套文人書畫符號系統,在明鄭時代開始進入台灣的宮廷,清領初期,隨著東渡來台的軍中文士,產生不少優美的歷險文學,並隨著漢人的定居與墾拓,逐漸散播到台灣各地。三百年間,成為台灣仕紳階級共同的文化依託,同時也成為權力者自我區別於農民、苦力階層及原住民,維持其社會特權與優越感的重要依憑。
    然而這套移植自大陸的文化符號,在封閉性的仕紳階層文友酬唱往來中符號遊戲經常使用得過度氾濫,造成了感官的疲憊與靈感的匱乏;而其對封建制度的依賴,亦使得五四運動之後兩岸的知識分子,對其意識形態產生高度的不滿;而日據時期留日知識分子所帶來的西方文明思潮,以及台灣在現代化過程中社會各個面向的巨變,更使得知識分子的視野與關懷,產生了天翻地覆式的巨變。以至整個日據時期,新舊文人之間,產生了多次論戰。

    究竟台灣當時的傳統文學界,如何面對鋪天蓋地而來的社會變遷?他們是否真如同當時急於改革的新派知識分子所批評般的,與封建社會緊密結合而一無可取?他們如何看待自身與殖民政府的權力互動關係?如何回應政治性與文化優越性的雙重危機?而傳自於中國大陸的文化符號體系,跟台灣本地的原生文化之間,又有怎樣更迭、交錯與層疊?本文嘗試以克莉絲蒂娃(Julia Kristeva)的心理分析論述,透過日據時期嘉義地區知名的文藝領袖張李德和的創作及社會互動歷程,探討的當時的傳統知識分子,其社會生活與內在的心理結構。

    張李德和於1893生於雲林西螺,此地在清朝時期,為平埔族巴布薩族大社:西螺社之社址所在。根據《巴達維亞城日記》之記載,荷人據台時期,從其根據地普羅民遮城與熱蘭遮城一路北上,沿途與當地原住民締交並貿易,若順利互動則授予權杖,若未獲首肯,則「以夷制夷」,調度已結盟之原住民部落攻伐之。如此一路北上至今雲林縣虎尾溪一帶的華武隴社,因此地原住民驍勇善戰,且有獵人頭之習俗,荷人屢攻不克,損失慘重,因此越洋求請重兵,歷經數次戰役方才徹底弭平。而西螺社與華武隴社同屬濁水溪與虎尾溪之間,地緣關係非常接近。清領時期,濁水溪在彰化平原曾歷經七次改道,居住其間的眾平埔族部落,也經常遷移社址,根據後代人類學家考證,很可能同屬巴布薩族的一支。

    張李德和於(1893-)出身雲林西螺望族,其祖父李朝安在清朝官拜正三品,為艋舺營水師參將。而在張李德和出生不久,飽讀漢學的父親李昭元,就因遭逢改隸,不得不在1987年負笈北上,進入當時日本在台的最高學府「台北國語學校」就讀,並於畢業後留校擔任訓導。根據《琳瑯山閣唱吟草》中張李德和的紀載,1898年她在五歲時,入西螺表姑劉活源的書房,習讀漢書及琴棋書畫,歷時五年。表姑丈詹紹安為武探花,亦精書畫。童年的李德和就在這裡接受了傳統文人式的啟蒙教養,奠下一生的文化涵養基礎;1903年,李德和入西螺公學校就讀,開始接受日本政府傳入的西方近代文化教養。1907年,十四歲的她考入國語學校第二附屬學校技藝科,第一次離開家鄉,橫渡濁水溪遠赴台北讀書,被殖民帝國栽培為一位公學校的女教師。在其後懷念先母的〈先母六旬晉一陰壽感〉詩中,她憶道「十九韶華轉眼過。他鄉就傅別時多。歸來舞綵成虛話,噩夢沉沉喚奈何」。求學期間,母親的去逝使她徒留無盡遺憾,而這趟遠行之於她,似乎也象徵了她與母文化之間的割離。

    1910年畢業,李德和回鄉任教於斗六公學校及西螺公學校。1912年,嫁嘉義望族張錦燦為妻。1914辭去工作,協助夫婿在嘉義後壁鄉創立諸峰醫院。大正五年1916醫院遷到嘉義榮町開業,並開辦助產士講習所九年,兼教習漢文。她在〈持家〉詩中,自述「持家風格峻衿嚴。閒事閒人莫浪添。几淨窗明心地爽。何妨役婢女兒兼」,可見其操持家中事業之盡心。

    張李德和幼時,先父曾勉曰:「琴棋書畫,係陶冶性情,修練身心,雖女子最少須精一藝」。故張李德和曾刻石「雖女子須精一藝凜遵庭訓」為座右銘。然而當李德和入嫁時,由於其在詩文上的才氣與聲名,翁婿擔心其過於炫耀才華而疏於婦德,故詠一詩:「女紅文學夙稱長,遠近傳聞姓氏香,只恐未嫻烹飪事,調羹要囑姑姒嘗」。張李德和不僅答和道「女紅中饋貴兼長,姑姒名傳烹飪香,願拜下風資切手,寸蔥方肉佐丞嘗」,並冠夫姓以明其志,方才令其安心。

日據初期,殖民政府連續任命七位武官為台灣總督。在張李德和的童年時期,共經歷乃木希典、兒玉源太郎、佐久間左馬太等三位總督,以武力鎮壓四處蜂起的武裝抗爭。雖自1915年蕉吧哖事件後,所有動亂已被全部平定,但異族統治者的武功鎮壓,及父親遠赴台北國語學校的委曲求全,想必已使拉岡所稱的「父之名」象徵權威,在其幼小心靈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

而當張李德和及其夫婿的醫院事業根基已穩,於1916年將諸峰醫院遷往嘉義市街後不久,正逢日本於1919年進入大正時期,台灣亦由首任文官總督田健治郎上任,以「內台融合」、「一視同仁」為方針,開始趨向開明治理。1921年「台灣文化協會」的成立,蔣渭水與林獻堂等人發起了歷時14年的「台灣議會設置請願運動」。同時,透過帝國主義與資本主義聯手的現代化開發進程,傳統農業社會陷入急遽的變化與矛盾,在地的知識分子由此陸續展開了族群、階級的眾多社會運動。另一方面,當殖民地教育在各個面向滲入傳統農業社會,留學日本及內地的在地知識菁英,亦不斷吸收西方現代科技文明,及日本當地衍生的各種人文思潮。由留日學生發行的「台灣民報」、「台灣新民報」,以及結合在地知識分子所設立的「台灣文化協會」,成為介紹新知、探討當時社會現況、論述文化課題及其出路的平台。也由此展開了豐富多元的文化運動。

    張李德和曾在〈適興〉詩中提到:「寧可終年除肉味。不堪一日隔書香。時逢夜半生詩思。枕上推敲興自長。在開放的文化氛圍中,事業根基已穩定的張李德和,便重拾少年時的志趣,加入西螺菼社、羅山吟社社員,並於1921成立琳瑯山閣聯吟會,並先後琳瑯山閣詩會、鴉雀書畫會、題襟亭填詞會、連玉詩鐘社、小題吟會(1943)1929年,諸峰醫院改建成洋樓屋後庭園名為逸園二樓夫婦起居讀書室便號為琳瑯山閣。從此,張李德和夫婦每周一小集,每月一大集,於此舉辦詩會。先後刊行出版品有《琳瑯山閣題襟集》、《琳瑯山閣唱和集》、《羅山題襟集》、《題襟亭集》、《連玉詩鐘會集》等。

在大正時期的日本內部,與在殖民地推動現代化文明,增加帝國生產力的做法正好相反,雖然自明治天皇時期以來,福澤諭吉的「脫亞入歐」思潮仍佔主流,但也有岡倉天心(1863-1913)、竹內好等不少知識分子,對如此急切於「近代的超克」感到不安,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創立東京美術學校的岡倉天心,他在《東洋的理想》等一系列著作中,以英文向西方深入介紹東方美學的精髓、提倡亞洲文化的共同性。並認為,延續傳統人文美學的重要性,是接受西方文明的重要前提,然而,這一深刻影響東洋美術發展的內部思潮,在日本以亞洲主義對抗西方,卻以西方帝國主義霸權邏輯對待東亞殖民地的雙重文化策略中,自然遭到台灣殖民政府的刻意忽略。

    日本殖民政權固然不希望台灣人心懷中國傳統文化,而當時中國五四運動對封建體制的批判,亦帶給台灣的知識份子極大共鳴;加上自日據以來,帝國殖民、資本主義與西歐現代文明在政治、經濟、社會、文化所帶來的巨大衝擊,使傳統文人的視野與表達形式,早已無法適切反映當時各個面向的尖銳課題。因此,受到現代思潮影響的知識分子,曾先後引發了兩波新舊文學論戰:1924-26年,張我軍首先抨擊台灣舊文學阻礙台灣文學改革腳步。賴和亦就中國五四運動經驗,提倡新文學的適用性;而以連橫為首的舊文學代表,則強調古文對台灣文學基礎的重要性。第二階段是由陳虛谷、陳逢源與葉榮鐘等人,針對舊文學文人支持台灣總督府的「媚日」行為而發起。

    根據拉岡(Jacques Lacan)對想像界、符號界、象徵界的區分,克莉絲蒂娃(Julia Kristeva)認為符號態經常處於主流話語形式的邊緣地帶,受到象徵態的壓抑,同時以矛盾、衝擊等方式,顛覆嚴謹的二元對立,組成語言的異質、分裂層面。兩者經常重疊而共存。克莉絲蒂娃則從柏拉圖《Timaeus》中提出 chora(譯為玄牝、或容器)chora指存在於可命名形式之前的,子宮般的空間。它先於意義,使意義成為可能,同時也是動搖象徵秩序的威脅力量。語言結構阻止過程,將其固定下來並進入象徵秩序,而在chora中,過程中的主體(subject-in-process)則有足夠的餘裕向邏各斯中心主義的象徵秩序進行挑戰,顛覆文化體系的同一化過程。在當時的台灣,當中國文人傳統極度受到壓意排擠之時,張李德和夫婦的琳瑯山閣,其功能即類似chora,透過在地文人團體的連結與對話,建立一暫時從現代化風潮中逃逸的烏托邦,並透過各團體之間地下莖式的蔓延,醞釀傳統文化生養、再生的可能性。克莉絲蒂娃強調意義生成性(signifiance),以及文本之間的互文性(intertextuality),文本向文化環境與歷史等外部開放,不斷面對異質的他者,互相辯證、矛盾、包容。處於新舊交雜,眾聲喧嘩的文化情境中,張李德和夫婦的琳瑯山閣,與張李德和本人的作品中,亦可見到類似的特質。

    長期文化所累積的豐富典故,使中國文學中擁的大量層疊而取之不盡的能指,中國文人詩畫向來善用賦比興技巧,讓弦外之音在觀眾的閱讀時自行發酵,不直接說明白。例如這首〈桃花〉:「武陵春色正繁華。掩映溪光兩岸斜。洞口有香皆是浪。天臺無樹不流霞。神仙一去舟空返。劉阮重來路已賒。笑煞人間搖落感。三千年次始開花。」全詩既遙向〈桃花源記〉致敬,又以竹林七賢的劉伶、阮籍、阮咸等名士,比喻慕名追逐風雅境地而撲空者,間接襯托了此文人聚會烏托邦境界的矜貴。而末句「笑煞人間搖落感。三千年次始開花」,則表達對傳統文化的自豪,以及對當時現代化風潮興盛而傳統文化價值感相對失落的批評。

    再看〈雙燕〉詩中:「春社前頭歸老燕,雕樑藻井費商量。芹泥雨潤誇清俊。不負年年舊畫堂。」對照在張李德和夫妻用心經營的琳瑯山閣,在太平洋戰爭砲火中全毀,戰後篤力重建的遭遇,便更多了一層前朝沒落世家自比「舊時王謝堂前燕」的慨歎了。

    琳瑯山閣此一具有chora溫暖特質的文藝聚會,加上張李德和本人詩書琴棋書畫無不精通的出眾才華,使得此地盛名遠播,不僅傳統文人,許多著名的詩書畫家,或留學日本歸國的藝術家,如林玉山、陳澄波等,亦經常出入琳瑯山閣。而對藝術向有狂熱的張李德和,亦連同兩位女兒,在1930年投入林玉山門下學習膠彩,並於1933年以〈前庭所見〉入選第七回台展。1939-41連續三年獲府展特選,1940〈扶桑花〉獲總督獎。1942獲府展推薦畫家,1943昇為無審查畫家,同年被推為台灣美術奉公會第一部(東洋畫)委員長之一。聲譽日隆的張李德和,甚至被文友冠上「諸羅一代風騷主」的雅稱。台灣光復後,又被文友推舉出來競選第一屆台灣省臨時省議員。

    或者為維護夫家的身家財產安全,繼續保有資源,或者是遵循當年張李德和父親北上就讀於台北國語學校,檯面上認同殖民政府「父之名」的策略所致。連接遭逢戰亂、政權交替、武裝高壓白色恐怖的張李德和,每當新的權力者對原有的舊權力階層進行收編攏絡時,張李德和總是選擇了積極與新的當權者保持合作,同時以較陰柔、隱性的方式,維持自身的自明性。雖然身為國民政府之省議員,這首〈摘菊〉:「籬邊黃紫露華肥。惹得翩翩蛺蝶飛。漫道淵明偏醉菊。憐香我插滿頭歸」。即暗示著自身雖處於權力角逐場,精神上卻仍嚮往著陶淵明辭官歸田的隱逸境界。而這首〈菊〉:「吟邊吹到九秋香。剪竹時聞淡味長。雅愛餐英憐晚節。開樽摘取釀鵝黃。莫向花神問隱衷,寄人籬下恨何窮。陶潛以後誰知己。勁節空勞唱惱公。」則已經明白表示對「寄人籬下」的無奈了。

    綜觀張李德和的詩中,並不乏對政治的清明觀察與批判性抒懷,如〈石人〉詩:「叱石成羊仙有術。虐人作彘帝無權」。首句「叱石成羊」既可看作對經世濟民之術的肯定,也可讀成指鹿為馬的嘲諷之意;而第二句引用呂后凌虐異己的典故,則明確道出她的政治信念,與她對殘暴當權者的忍耐底線了。

再看這首〈石堆嘆〉:
  「坦然閃爍路邊連。備作柏油鋪地堅。未許高歌端一哭。奇凡無別等愚賢。
    賢愚中古共丘憐。石也如人運命遷。世上知音能有幾。浮沉隨遇豈其然。
    元章底事為君顛。滿腹牢騷志學禪。緘口式金還式玉。低頭幽默感雲煙。
    風斤雨劍任飄穿。不怨不尤意若綿。自是海枯偏不爛。湮才無計扣蒼天。

    本詩的第一層意義,當指堆在路邊預備鋪馬路的石頭。對愛石成癡的張李德和來說,從路邊石堆當中,看出被埋沒的奇石美玉,而大興感嘆,並不足為奇;而以此來比喻有才幹抱負而飽受壓抑,沒沒無聞者,亦在情理之中。然而文句中往返跳躍於第三人稱敘述與第一人稱興嘆之間,並有大量對遭受環境傾軋時的抒懷之語,使人不得不更加以推敲:

    仔細觀來,開頭前兩句,是詩人見到周遭景物的敘述與聯想,第三句「未許高歌端一哭」隨即進入自述式的興嘆,隨後第二聯又跳回旁觀者的敘述,但已從石轉喻為人,對世上懷才不遇者寄予同情。第三聯第一句提出略顯古怪的問句「元章底事為君顛」,隨即則以第一人稱的大量篇幅,抒發在逆境中無法發聲,逆來順受的痛苦,直至最後兩句「自是海枯偏不爛。湮才無計扣蒼天。」,一方面回應石頭本色,再進一步以天問作結尾,凸顯出對「湮才」無法抹滅的憾恨。

    須知張李德和並非懷才不遇者,其人生雖非毫無顛簸,但早年詩文即廣為世人肯定,中年後不僅詩名遠播,更出任省議員,達至當時婦女罕見的殊榮地位。對這位老練的詩人來說,詩中諸多情切而不合詩律之語,實在顯得相當不尋常。然而此詩對照張李德和之摯友,嘉義知名畫家陳澄波所畫的《琳瑯山閣》一起閱讀,則不得不令人聯想到:嘉義在二二八事件中,陳澄波在內的多位各界社會賢達才俊,前往當局商議公共事務,卻遭到屠殺,甚至曝屍街市的歷史事件。而隨後長期的白色恐怖,使眾人對公共事務噤聲,有話不敢言之處境。此時回頭重讀詩句,便有了再明白不過的另一層意思:從第一句「坦然閃爍路邊連」的意象開始,句句似乎有截然不同的所指。而第三句「未許高歌端一哭」,若以第一人稱讀法接上原似是旁觀世道的「世上知音能有幾」,再跳接至「元章底事為君顛」,看來便成為懷念知己友人之語,而顯得文氣順理成章了。

    此詩中,每句乍唸之下突兀窒礙,如絆腳石般的詩句,可看作詩人為觀眾隱密安排的,開啟另一道意義之門的鑰匙。而從石堆興嘆懷才不遇者、隱喻大環境政治氛圍,到夾帶對友人緬懷感情的弦外之音。此種能指與所指之間的往返跳躍,不僅使過程中的主體(subject-in-process)製造了意義的諸多層次,亦使作品向時代背景開放,而讀者必須自行與當時諸多文本與事件一起閱讀,才能自行開發中的弦外之音。意義生成性(signifiance)與互文性(intertextuality)的重要意義,在此有了適切的註腳。

    顯然,張李德和視創作為陶冶性情修練身心及文友之間心靈交遊之務。對其創作行為及過程的重視,遠大於作品傳諸後世,藏諸名山。在其創作的全盛時期,張李德和並未將個人作品結集出版其作品僅散見於詩友之間聯刊的各唱和集中。直至1953張李德和六十歲時,女婿顏滄海輯其三十年來所詠,釐為四卷《琳瑯山閣吟草》。在這部數量龐大的作品全集中,我們可發現,琳瑯山閣既充斥著各方文友之間的往來酬唱,亦成為權力者們軟硬兼施,授予尊隆地位的著力收編重點。而為了保護家人與文友,張李德和同時間也留下大量與當時政治權集團交遊唱和的詩句,以及眾多送往迎來,客套應景的場面文學,其中繪畫的部分的陳臼,又比詩詞來得更加嚴重。難怪後世學者如江寶釵、賴明珠在評論其人時,往往陷入「對其作品質地的焦慮」。尤其研究戰前台灣女性圖像藝術的賴明珠,更因其「迂腐的封建意識」層面,給予其不甚了了的評價。

    然而將其作品從環境中割離來作閱讀,並以來評價張李德和,未免有失偏頗。綜觀日據時期,女性能在一專業領域上受到社會認可,已屬鳳毛麟角。而女性藝術家,能同時在創作質量、透過創作推動文化及公共事務的參與上,達致張李德和的成就者,幾乎絕無僅有。

    1898年日本殖民政府發布「台灣公立公學校規則」促進台籍學童的義務教育,並於1900年,提倡放足運動,鼓勵女性加入勞動生產行列以來。兩者雖意在提高殖民地國的經濟產值,卻也擴大並鼓勵了女性進入公共領域的契機。開明中產家庭的女童,有機會進入公學校就讀,特別富裕的地主仕紳階層家庭,亦肯將資質聰慧的女兒送往日本留學,培育出日後在各領域巾幗不讓鬚眉的傑出女性。然1939年,距日本推動公學校義務教育40年後,全台仍僅有百分之五十的學童就學率,其中女童的就學率遠遠低於男童,而貧窮勞動階層的女兒,更是望此門檻而興嘆。

    除了葉陶、林氏好等極少數的個例之外,當時透過文字記載流傳至今的女性創作,所呈現的仍是一個相對平靜而封閉的閨秀世界。書香門第的女性,雖有機會學習吟詩,繪畫等才藝,然大戶人家講究三從四德,對女性拋頭露面多有禁忌,使女性的生活經驗局限於閨閣;另一方面,所學習的才藝亦有題材上的成規,例如當時盛行的水墨與膠彩畫,內容多為花鳥、山水、美人圖,較難反映瞬息萬變的整體社會生活。即使成名極早,以膠彩畫藝享譽中日,與男性並駕齊驅的陳進(1907-1998),其作品仍僅專注呈現仕女的閨閣生活場景。而與陳進同為台北第三校友,鄉原古統高徒的黃早早、黃新樓姊妹,則在嫁做人婦後,徹底放棄了備受好評的創作生涯。

    前文提到,張李德和嫁入嘉義世家,尊翁亦對其「炫耀」藝術才華感到不妥,並嚴格求她恪守婦德。張李德和曾在詩中多次提到對原生家庭的懷念不捨。如〈初夏感懷〉:「細雨纖纖淚滿襟。劬勞難報此生心。承歡尚有尊嫜在。未敢堂前作苦吟。」及〈偶感〉:「臨窗對鏡理晨妝。正看鴉雛立屋樑。忽得一聲蓮子賣。不堪卒聽斷迴腸。悲心觸目盡成傷。鶴髮堂空幾斷腸。薰曝葛衣端午節。倚闌灑淚為爹娘」(父嗜蓮子故云)

   張李德和處身於被當時文人所批評為「封建」的傳統文學領域,初時又不受夫家支持,為何竟能突破傳統女性的制約,達致當時女性罕見的成就?後世論者曾提到,此為其父親開明式教育的功勞。然而重新回到張李德和在西螺的童年歷程,吾人可大膽推測,巴布薩族西螺社的平埔族母系社會形態,對張李德和童年的人格養成,有極大的影響。

    根據張李德和手編的《琳瑯山閣唱和集》,張李德和之父在其年幼時,曾遠赴台北經年,張李德和五歲到十歲的童年時期,是在其表姑母劉活源的書房中就學。亦即,劉活源表姑不僅是張李德和創作啟蒙老師,亦是後鏡像階段的認同典範。而表姑丈詹紹安乃清代武探花,除了武藝之外亦精琴棋書畫詩唱。自幼受表姑、表姑丈耳濡目染,優游於經史子集與琴棋書畫的生活型態,對她一生影響頗深。
    克莉斯蒂娃在《愛的故事》中,以自戀少年納西斯為典範,說明原初自戀先於伊底帕斯階段,在主體的零度狀態中,把自我看成他人的原初現象,是對母親─他者的認同。此為建立主體內在性的必要過程及一切創造活動的始源。而對第三者(慈父)的愛,則使成形中的自我願意勇敢地脫離母子共生狀態,成為再現的主體。

    然而,根據〈哭劉活源表姑母〉詩:
錦衣才子羨雙文,一曲求凰訂合婚,卻喜門楣生瑞彩,人人欣羨慶王孫。
  冰雪聰明欺詠絮,彈琴妙譜擅天資,芳齡十五于歸後,不減盧家少婦詞。
  孤幃弔影嘆伶仃,鏡裏春花付渺冥,可恨豺狼吞財產,甇甇無奈賦歸寧。
  見說秦樓風光好,清光旋受白雲埋,紅羊浩劫分飛鏡,詎料東風喚不回。
  魚雁傳書費唱酬,天南地北恨悠悠,金錢問卜羞開口,矢志冰心卅幾秋。
  春秋糊口度年華,不讓當年曹大家,桃李成蔭垂絳障,一生仁義更勘誇。
  誼稱姑母禮稱師,絕世才華絕世慈,勘嘆紅顏偏薄命,簞瓢陋巷樂維持。
  詹郎噩耗飛來日,幾度銷魂幾斷腸,只望樂昌歸破鏡,何期流水逐斜陽。
  五十春風又六秋,辛辛苦苦寄蜉蝣,花開花落渾如夢,贏得傷心土一邱。
  巾幗鬚眉有幾人,可憐身世等微塵,滄桑回首留餘恨,歲歲啼鵑洒血頻。

   張李德和這位「冰雪聰明欺詠絮」的啟蒙師,看來命運十分坎坷。她先是遭遇「豺狼吞財產」,後又被迫歸寧與其夫婿分離,僅能「魚雁傳書」,一生簞瓢陋巷,以教書維生,「矢志冰心卅幾秋」。若按當時漢人仕紳階級的生活型態,這位出自清朝正三品武官世家,接受良好教養的女性,幾乎不可能從夫家歸寧,之後拋頭露面,自營生計。然若以平埔族的風俗民情來看,則女性是家族內部的主掌者,亦是獨立自主的個體,夫妻脫離「牽手」狀態,是社會所允許的。

    然當時的平埔族人,除了與漢人大量通婚,而接受了漢人社會文化價值,更經常受到漢人通事的欺凌,土地房產遭到侵占。清道光年間,中部平埔族人甚至因不堪漢人在土地上的巧取豪奪,以致貧無立錐之地,被迫展開五族集體遷徙,逃往埔里另謀生計。而劉活源所處的清咸豐、同治年代,台灣西部平原剛剛經過一場激烈的族群傾軋,留在祖居地的平埔族人,大多均已跟漢人混血通婚。由此推測,劉活源與張李德和,極可能都是原漢混血,並接受高度漢人文明教化,卻仍保有一定程度平埔族社會文化遺緒的女性。

    拉岡跟克莉斯蒂娃都提到,對語言的認同,就是父權社會的認同。由此進入象徵界,接受父之名的壓抑。對於劉活源這位受到深刻主流文化涵化者來說,其悲劇命運即來自於,她在接受豐富文化涵養的同時,心理上已承認權力者的權威性,而失去完整的自我認同。而她的悲劇,也極可能成為張李德和日後處理與夫家的互動,及接踵而來的外來強勢統治者之態度之借鏡。而造就張李德和總是順從地配合權力者,卻從未放棄從中取得權力運作空間,並積極彰顯其自明性的性格了。

    台灣在漢人移民社會之前,已有平埔族母系社會的存在,此為台灣歷史上無法否認,卻又遭到刻意忽略的龐大課題。在台灣遭逢現代化之前所遭逢的漢化階段,是一個時代跨距更加闊遠,而文化消失程度更加徹底的一個過程。這是台灣這個交通路線交會之處的島嶼之宿命,也是西方大航海時代之前,普遍存在人類文明各個角落的故事。





〈菊海棠圖〉  千秋知己唯陶令。一代無詩惜杜陵。 
                                
《嘉義交趾陶》序
一勺土,便可幻化為人物、為花鳥、為山川、為麟角,逼肖傳神,奪人心魂乎哉,迨觀其遺品之精巧,與巷傳者,悉合符節,大有過而無不及。

蔬園《東寧擊缽吟後集》
日日勤勞作菜畦。秋菘春韮綠雲齊。花開錯落香雖淡。葉長參差色欲迷。不憚腰鎌除瘦蚓。果然野蔌勝肥雞。為憐四季供清饌。老圃邀同細品題。
                                                                                                             
次女張敏子(1920-1980)、三女張麗子(1922-?)皆拜師林玉山,在府展獲獎,張禮子且獲府展無審查。兩女皆於嘉義高女畢業後,入日本東京女子大學。

    先父曾勉曰:琴棋書畫,係陶冶性情,修練身心,雖女子最少須精一藝,故刻石「雖女子須精一藝凜遵庭訓」為座右銘。概常在夜深人靜時,書臨十餘帖,最嗜董其昌王右軍草法,酷愛岳武穆筆氣。


諸峰醫院於太平洋戰爭中毀於空襲砲火,1948年重建琳瑯山閣提襟亭,1951任第一屆台灣省臨時議會議員,曾與許世賢競選第一屆嘉義市市長。1958年因協助親戚而經濟困難,出售嘉義宅第,遷居台北女兒家,仍活躍於詩書畫壇,1970年夫婿張錦燦去世,1972年病逝於日本青森縣長子家中,享年79歲。


琳瑯山閣題畫集                     乙未  嘉義
琳瑯山閣吟草  卷一      羅山   賴惠川先生圈點 
羅山女史  張李德和
張李德和詩文集  江寶釵編 巨流2000
張李德和書畫集  江寶釵編 嘉義市文化局 2000
流轉的符號女性─戰前台灣女性圖像藝術  賴明珠著  藝術家  2009

八零年代的台灣影像--當康德對上黑格爾


一、前言

康德留給現代人重要哲學遺產,一是肯定人作為自我立法者的獨立思考精神所延伸的,對藝術創作「無目的性的合目地性」之境界的標舉。作為康德的傳人,黑格爾的絕對觀念論(absoluter Idealismus)與思辯哲學,可以說是延續並貫徹了康德的批判哲學精神,透過理性的思辯(Spekulation),對理性自身不斷徹底反思,重新釐訂界限,並將有限的自我不斷揚棄。黑格爾重視哲學的歷史向度,將文明的發展看成是一個歷史的進程,其中每一個相續的運動都是為解決前一運動中的矛盾而出現的。1980年代的台灣,正是一個不斷重返歷史尋找新的向度座標,藉以進行自我辯證、揚棄當下盲點的躁動不安時代。

    影像這個二十世紀最具有渲染力的創作媒材,在解嚴前的台灣,向來是黨國機器扶持與嚴格控制的大型國營事業。在1980年代,由於解嚴前後政治經濟與社會的劇烈變遷影像創作者對既定成規與創作本質的挑戰,以及攝影製作傳輸設備的日新月異使得影像在1980年代不斷產生巨大質變,一波又一波的驚濤駭浪彼此辯詰,將台灣推進全新的視野與美學思考場域,亦產生了承先啓後的重要轉折。

    1982開始初試啼聲的台灣新電影,開發了全新影像思維高度,亦迄今為止最能代表戰後新興中產菁英的創作風潮。但新電影在當時腹背受敵,一方面仍遭受黨國言論控制,一方面又必須面對解嚴後排山倒海的新興發言者之嚴格檢驗江山代有才人出,戒嚴時期長期被壓抑的左派人文思想,在19851989年,以「人間雜誌」傳續薪火,透過報導文學與報導攝影為弱勢族群代言,掀起影像表達與人文思潮的板塊振盪而解嚴前後,全球化商品時代亦同時降臨大量生產越來越輕便、便宜的類比、數位攝影機不斷推陳出新,被壓迫者躁動不安的能量,在第一時間得到發與紀錄的介面,也預告了資訊爆炸時代之來臨19861990年的綠色小組,允稱其中代表。本文擬以台灣新電影、人間雜誌、綠色小組等各自殊異的影像美學,探討1980年代的人文思潮與社會文化變遷歷程


二、八零年代文化遺產與債務:

    1970年代的台灣,在二次戰後冷戰的羽翼保護下,迅速地發展經濟,頭也不回朝現代化之路邁進,然而在政治、外交領域卻陷入了多事之秋,連續遭逢退出聯合國、釣魚台事件、中日、中美斷交、強人蔣介石去逝等事件。外交憂患激發了民眾對台灣的向心力及認同情感,引發1975年「用自己的語言,創作自己的歌曲」的校園民歌運動(註一);也激發台灣對自己究竟是誰的重新思考而在1977-1978年間的鄉土文學論戰,促成了「台灣戰後歷史中一次政治、經濟、社會、文學的總檢驗」 (註二)。影響所及,使1970年代的美術領域脫離了五月、東方等現代主義傾向,透過席德進對台灣濕潤風景的描畫朱銘、洪通等民間藝師的發掘,展開了鄉土寫實主義的新風潮。

    相較之下,需要大量資金與人力投注的影產業,仍牢牢受到國家與市場機制的控制。雖然1969年辛奇導演的台語片《危險的青春》中,已開始以迷失在快速現代化過程中的都市年輕人為主題,處理他們深陷資本主義社會的種種暈眩與病徵。可惜時不我予,《危險的青春》已是台語片華麗的最後一瞥。早在1963,中央電影公司即推出了描述台灣鄉土小人物故事的「健康寫實電影」在官方電檢制度的嚴格控制下,本土社會環境退化成為一幅牧歌式的靜態風景畫片,以及「進步」意識形態教化的對象。1970年代間,電影市場已完全被政令宣導電影及愛情文藝片、武俠片等飄渺虛無的類型電影所充斥。在有志難伸的環境中,影像僅能成為宣傳政治正確的體制化妝師,或是逃避現實的輕鬆娛樂,無法像前述的文學、美術、音樂領域,召喚出民眾集體情感與記憶的真實投注。一直要到1983年侯孝賢的《風櫃來的人》,透過四個從澎湖鄉下來到高雄,在都市底層打拼、浪游的年輕人故事,台灣在現代化過程中的種種酸甜苦辣經驗,才得到了力透紙背的敘說。

    侯孝賢自1973年開始參與台灣電影製作,擔任李行導演《心有千千結》的場記;陳坤厚則早在1962年即考進中影,1971年開始擔任攝影師,兩人皆曾長期擔任李行、賴成英等導演的班底,深得健康寫實主義電影的精髓(註三);王童則在1966年進入中影,曾為李嘉、李行、胡金銓、宋存壽、白景瑞、陳耀圻等導演擔任美術設計。這三位在新電影時期產量穩定豐沛的大將,在1980年代開始執導演筒之前,都已在體制內的電影製作環境中,獲得充分的訓練。

    而楊德昌、萬仁、柯一正、曾壯祥、李祐寧....等在新電影時期受到中影青睞的導演們,則大多曾留學美國,取得知名大學的電影碩士學位。他們不僅嫻熟影像語言的操作,更經歷了自義大利新寫實主義以降,法國新浪潮、德國新電影等波瀾壯闊的電影運動洗禮,認為電影可運用多元的創意語法,表達具有普世高度的人文思想,並進一步與當代人文、政治、社會、文化展開反思與辯詰。

    當時,在美國南加大唸書時的楊德昌,因看了德國新電影導演荷索的電影而深受啟發,認為透過小成本的獨立製片,可以完成不受黨國機制及資本市場所制約的電影創作。無獨有偶,當時的中影總經理明驥,亦大力推動小成本電影,鼓勵年輕導演擁有自由發揮的創作空間。使楊德昌繼1982年《光陰的故事》短片之後,得以繼續敏銳的觀察視野與觸角、冷靜細膩的再現手法,透過《海灘的一天》、《青梅竹馬》、《恐怖份子》等一系列劇情長片,搭造了多線敘事的萬花筒迷宮,讓異質元素不斷並置與類比,呈現台灣在快速經濟起飛中,年輕的都市新興中產階級富裕卻失序的種種空虛與躁動。

    肇始於1982年的台灣新電影,既充分繼承了台灣傳統電影工業的養份,也受惠於新一代中產菁英從國外吸收的電影專業素養,兩者彼此交匯,終於成就了台灣新電影對影像的全新視野,與對創作可能性的探索熱情。經歷過長期戒嚴統治的新一代創作者,已經完全準備好了,他們將家國流離、政治戒嚴、現代化苦悶、父權高壓兩性糾葛、城鄉差距......等成長過程中累積的塊壘,都轉化為創作的能量,他們所追求的,一方面是影像語言的探索與實驗,另一方面,他們希望擺脫來自政治戒嚴及父權體制的控制,與之前將電影作為黨國意識形態宣傳機器及嚴格掌控監視的對象的狀態,展開徹底決裂,成為康德所定義的,一個為自己負責的「充分的人」:一個完全的自我立法者。


三、從康德世代到黑格爾世代

    在康德哲學中,美學的至高法則是「無目的性的合目地性」。在新電影影像美學探索的中,不論是侯孝賢透過長鏡頭與深焦攝影,回溯家族變遷與切身成長體驗;或楊德昌多線拼貼敘事手法,為都會文化產菁英進行深層心靈顯影,都可明顯地看到,影像已逸出了在傳統電影中,各種影音元素共同為敘事軸線服務功能性目地,成為一種自給自足、自在自為的存在體。而不論是對傳統電影語法有意的叛逃,或任憑直覺掌握團塊狀的感性思維,甚至是為了解決拍攝過程中的技術與物質條件而迸發的靈感,新電影中最敏銳的作者們,已從影像語言的風格探索中,標示了自身獨一無二的存在。

    但是這群最能為八零年代中產菁英代言的新電影導演,卻面臨了腹背受敵的處境:一方面,黨國幽靈仍無處不在,1983年的「削蘋果事件」(),具體而微呈現了戒嚴時代的言論思想檢查實況;同時,長期戒嚴而貧血的台灣媒體環境,亦無法完全了解新電影的創作內蘊,導致1986年由楊德昌所發起的「台灣電影宣言」,猶如一首提早為自己宣判死刑的輓歌();另一方面,面對著解嚴之後如排山倒海般的思想板塊震盪,及不斷崛起的新興電子傳媒,新電影的作者們亦遭到了激進左派文化評論者的嚴厲批評。

    黑格爾的歷史哲學,運用邏輯學﹙the Science of Logic﹚中所建立的三大規律,來建構歷史觀的辯證法則()。黑格爾認為否定是變化的內在趨力及運動的生命力表現,否定原來的存在,必然產生較高層次的統一,而歷史則是一個不斷變化的,矛盾的統一進程。在後解嚴時代,不僅多年累積的禁忌話語重新出土,過往有意被主流詮釋者排除在外的,被長期壓抑、教化、剝奪發言權者,急於說出自己的歷史與主張;各種在戒嚴時代理所當然行之不疑的主流意識形態,也被放回歷史的天平,重新檢驗。解嚴後,台灣進入了一個充滿不斷辯證與批判,量變產生質變的黑格爾時代。而由體制內中產菁英在累積了一定能量後蛻變而出的台灣新電影,在這樣的歷史文化詮釋權爭奪戰中,註定要遭到為被資本主義擠壓到社會邊緣的弱勢者,以及被塗銷歷史身份的被壓迫者發出不平之鳴的左派知識分子們,最嚴格的檢驗。

    1990年代初期出版的戰爭機器叢書中,對新電影展開激烈批判的林寶元(),於2010年接受《藝術觀點》訪問時說道:「一開始我們對新電影是有期望的,如同我們對中產階級的改革有期望的,但隨著MV《一切為明天》(1987)與《悲情城市》(1989)的出現,我們感到深深的背叛」。他認為:「需要經過中影審查的階段,使得他們害怕象徵性的父權而必須壓抑自己,進行去政治化的自我閹割以至於在這場爭奪人民記憶的鬥爭中,罹患了「歷史失憶症」。時隔20年後林寶元在接受《藝術觀點》雜誌採訪時,已認可了楊德昌在新電影的中對中產階級的敏銳批判。但是他仍認為:反主流影像媒體運動與第三世界電影,才是台灣一九八年代重要的影像文化遺產,其重要性更勝過於台灣新電影。


四、被遺忘者的顯影

    經過漫長的戒嚴時期,在「經濟奇蹟」狂飆,貧富、城鄉、世代差異鴻溝不斷拉大的1980年代台灣,透過報導攝影與報導文學,發掘歷史記憶,重新面對被刻意遺忘至邊陲的社會現況,成為文化工作者的當務之急。而這個時期的影像藝術主流,不僅是一個重新思索歷史定位、不斷辯證反思、揚棄自我的詰辯過程,更是一個將文以載道作為重要指標,將理念與形象融為一體,將美視為理念的感性顯現,讓內容決定了形式的表達的時代。同時,藝術的介入性或生活應用性,也開始被提出來探討。

    1974年即於台灣省立博物館展出「訪霧社」專題攝影展,並於1982年在東京展出「蘭嶼再見」的王信(),是台灣從事報導攝影的先驅者。她認為「報導攝影的基本精神是本著人道主義的胸懷,透過攝影去揭發問題。在一個民主開放的社會裡,報導攝影可提供一種刺激和反省,形成輿論,推動、改革社會......對報導攝影者而言,開攝影展是下下策,它應該與印刷媒體結合,才能廣泛地報導而實踐它的良知與力量」。

    而在1985-1989年間,出版了47期的人間雜誌(),就是一份結合了報導文學與報導攝影,為台灣弱勢族群發聲的代表性雜誌。這份由文學家陳映真全力推動的雜誌,發掘並培育了許多優秀的報導文學作家及報導攝影人才,如藍博洲關曉榮陳列李文吉等。影響所及,在1990年代之後,以差事劇場串聯亞洲各左翼文化工作者的鍾喬,及以長期耕耘台灣紀錄片的吳乙峰,亦是嫡傳自人間雜誌的精神繼承者。

    典型的報導攝影工作者,是以低調的凝視長期的參與,放棄作者的主導位置,在揭露結構性會問題的同時,又具有高度的內在自省。王信在「蘭嶼再見」書中提到:以我們的文化模式及生活樣式去衡量別人,是一種不公平而錯誤的比較法(註十)」而在人間雜誌連載五期的「百分之二的希望與掙扎--2%的希望與掙扎2%的希望與掙扎2%的希望與掙八尺門連作」報導攝影專題中,關曉榮則說:「少數民族的社會問題並不單純地由於貧窮而起,它更複雜深刻地涉及人類社群中,強勢對弱勢的文化、多數對少數的價值,是否認識、尊重,以及是否肯定並開展著多元化相生共存的意義 (註十一) 。」他們都將原住民的現況當成一面漢人在開發主義盲點上的自我鑑照之鏡,由此產生對主流文化深刻的反思。

    關曉榮的「八尺門連作」,不論是在蜿蜒曲折的巷弄中,不經意遇到的人們,或是近距離聚會交談中的友人,經常是彼此正面交換眼神的。有時對方因他長久的在場已習慣而忽略,正自顧陷入忘我的狀態,仍看得出,他與被攝者的精神交流,並不僅只於拍照的當下,而是已長期融入彼此的生活之中。鏡頭女人,或許帶著禮貌的觀察距離,對小孩則特別愛偷拍他們天真爛漫的神態,對於被粗糲現實所歷練勞動男性,則是建立在彼此瞭解,熟悉的基礎上,並明顯帶著認同,關切的情感。

    然而在關曉榮的文字報導紀錄中,他不斷提到,即使已經跟他所紀錄的對象長期住在一起,成為熟識的朋友原住民的處境,仍經常讓他陷入一種說不清的愧疚痛苦憤怒狀態。「 只要你真正同他們住,一塊生活,任何人都會為他們基本的、驚人的善良和無可如何的頹廢與沉淪,心中絞痛。我在八尺門,到了無法忍受的地步,我深入理解人間苦難,又無能為力時。心中的沉重,使我必須暫時回到台北來。(十二)

    當屬於漢人-既得利益者族群的他,直面一個族群的暗沈命運深淵時,他不得不展開反思:「.....冷淡、陌生、自制的臉孔.....酒醒之後,我們又回復原有的不信和緊張。這叫我心痛和深思。這痛苦雖不是由我造成,但做為漢人的一份子,我對他們的挫折和痛苦,有一份責任。我感到羞愧…我想到近百餘年,中國人和船堅砲利的西洋人往來的經驗。不也是充滿了這種苦痛和挫折嗎?我們對西洋的人和西洋的文明,不也充滿著這樣一種自卑、自大、迎媚而又怒拒的複雜的情結嗎?(十三)

    人間雜誌雖然從深具省思的人道主義情懷出發,與被攝者長期相處,參與其生活現場,但仍是由文化、經濟、社會位階上的優勢者為弱勢者進行代言攝影者大多以其穩定沈著的構圖,豐富細膩的灰階色調,顯現深厚的古典影像美學與菁英文化素養。他們在拍攝對象與表達內容,以及其影像語言上,與西方報導攝影大師及台灣早期先輩攝影家遙遙呼應,顯示了將美視為理念的感性顯現的典型黑格爾式美學。這樣的影像風格,固然傳續了傳統台灣左派知識菁英自日治時期以來逐漸沉澱累積,卻被戒嚴政治所壓抑、截斷的的人文思想與美學品味,然而在戒嚴氛圍中,卻無法進一步召喚具體的政治反思實踐行動。以至於被攝者在此,往往僅成為一面作者(及所代表的中產菁英階層)自我反思鑑照的鏡子,無怪乎敏銳自省的報導攝影工作者,不斷陷於矛盾痛苦之中。

    即使如此,當關曉榮在人間雜誌創刊號中接受陳映真訪問,陳問他,是否對於紀錄對象的投入,使他難以保持客觀時,他說道:「這苦樂相共之情,是做為漢人的我。做為一個人文攝影工作者的我的一種解放,一種拯救。這是健康的。我喜歡。(十四)
顯然,關曉榮的拍攝動機,除了社會正義感之外,還有一種從主流文化逃逸,追尋自我完成的內在衝動,這種衝動無疑是康德式的


五、從被注視的客體到行動的主體

    在黨政軍控制大眾傳媒的單一發聲年代,對於各種風起雲湧的社會運動現場,主流媒體若不是視而不見,就是直接了當的歪曲抹黑。解嚴後,不僅思想的禁忌盒子被打開,同一時間,迅速的現代化的腳步偕同科技及經濟的發展,亦將台灣帶入一個不斷加速運轉的全球化時代。從類比訊號到數位網路傳輸,從笨重昂貴到輕便便宜,容易操作的攝影器材,新的物質條件逐漸改變了過往僅能由專業者代言的生態,來到一個眾聲喧譁的資訊爆炸時代。1986-1990年之間,由王智章李三沖傅島林信誼等人發起的綠色小組,首先在全新社會情境與科技物質條件之下,打開另類媒體全新可能。
     
    綠色小組高度的機動性,第一時間出現在層出不窮的社會運動事發現場,不論是早期黨外政治運動的關鍵事件,如桃園機場事件520事件,或解嚴前全台各地草根自發性的運動,如鹿港反杜邦事件後勁反五輕事件等,他們以迅捷直觀的手法揭示官方有意遮蔽的問題叢結以及官方說法之外的另一種民間觀點。影像在此,雖仍保留了「眼見為憑」的古老見證功能,但已逸出具有沉澱省思意味的觀照位置,而進入了事件現場彷彿時空加溫燃燒的激情能量迴圈。其搖晃暈眩的手持拍攝,在類比轉拷過程中一再變得粗糙的音畫訊號,鏗鏘有力的主觀陳述,與弱勢族群在艱難環境中嘗試克服物質與技術的限制竭力表達自己聲音的情境不謀而合,再度形成一種全新的,理念與形象融為一體,以內容決定了形式的黑格爾美學。

    在這樣的情境裡,被攝者已不是由導演主控的被動客體或其精心醞釀的表現元素相反的被攝者往往以其激動亢奮的身心狀態,理路清晰具高度煽動性的話語感染並主導著拍攝現場的氣息,並有意識的讓拍攝當下成為其表達自我的舞台。此時被攝者與拍攝者已成了彼此守護的共謀者,共同發掘問題,向主流威權喊話同時向草根民眾進行啟蒙式地引導而經常在某些時刻,所有參與在其中的民眾,亦如身處年華會一般,進入了一種激動迷狂的集體亢奮狀態。繼綠色小組之後,不僅「第三映像」等富高度機動性獨立性批判性的非主流小眾媒體,紛紛加入發聲行列;地下電台亦以比影像更具時空穿透力的聲波,迅速而廣披地在城市各角落流竄,與街頭運動密切結合,延燒成漩渦的狂暴晃動能量。


六、結語

    1980年代的台灣影像創作者,雖然在美學視野上進行諸多突破,亦成功召喚了大量新生代文化青年的共鳴。面對全球方興未艾新自由主義傾向,以及產官學主流價值的功利主義與工具理性思維籠罩的當下台灣社會,現代化劇烈變遷過程中所帶來的人文、自然環境負荷,畢竟遠遠超過當代創作者所能召喚的省思與節制力量,甚至因票房。而從世代、階級、性別、族群各個角度來看,後殖民主義時的台灣影像,尚未脫離由中產菁英/漢人/男性既得利益者擔任良心代言者的角色。雖然在1980年代另有波瀾壯闊的原住民還我土地運動與性別平等運動(註十五)然而在影像,除了少數先驅者如黃玉珊導演(註十六)之外,還要等到1990年代以後,方才進入真正由他/她們自主發聲,開拓另類美學風格的全盛時代

    不過,綠色小組所開發的小眾獨立媒體,預告了1990年代後,各種影音網路獨立小眾媒體的豐富潛能。它們在人文思辯的領域不斷帶來全新的多元視野;在社會運動現場,亦持續注入了源源不絕的清新能量WTO自由市場的壓力下世紀之交的台灣的主流電影市場如同世界各地一般,好萊塢影片的強勢壟斷,使國片跌入長達十五年的黑暗谷底期。此時唯紀錄片仍不絕如縷,傳續了1980年代由人間雜誌所開拓的關懷在地弱勢視野尤其透過全景映像工作室所舉辦的在的紀錄片人才培訓班,多在地的影像工作者持續在社區深耕,以第一人稱的在地觀點,本地的人文歷史記憶以影像保存下來。而在網路社群越來越發達的年代,不同的在地社群亦將自己的影音記錄影像彼此上傳交流,建立更綿密的觀摩與互動網絡。

    在水平網狀連繫取代了樹枝狀巨型結構的當代社會,1980年代的黑格爾式典範早已褪去美學與倫理上的凌駕性,但對當今的台灣而言,1980年代仍是一個刻骨銘心的青春蛻變歷程。而面對當代商品化社會中,日益精緻細密的體制羅網,康德美學的「無目的性的合目地性」及「自我立法」精神,已成為無數烏托邦夢想者的寄託。時間淘洗了曾經遮蔽班雅明天使雙目的歷史塵沙,而其中尚未竟其功的烏托邦夢想,在今天仍然是斑斕璀燦的。


註釋:

註一:1975楊弦胡德夫台北市中山堂演唱以余光中的《鄉愁四韻》等現代詩譜曲的作品,被視為是台灣現代民歌發展的開始。1976,在淡江大學的一場民歌演唱會上,李雙澤在台上拋掉可樂瓶,拿起吉他開始唱起了自己的歌,改寫自蔣勳的「少年中國」,正式在全國校園裏襲捲起了一片民歌運動。廣播人陶曉清的節目,是當時年輕音樂創作者的重要發表平台。1977,陶女士邀請朱介英、吳統雄、吳楚楚楊祖珺韓正皓胡德夫、陳屏、楊弦等八位民歌手灌錄了唱片《我們的歌》,亦大大帶動了校園民歌風潮。
註二:鄉土文學論戰1970年代,黃春明陳映真王拓揚青矗王禎等作家開拓了鄉土文學寫作風格後,在1977-1978,台灣的文學界掀起了一場關於文學寫作方向和路線的探討,關於文學之本質應否反映台灣現實社會的文壇論爭。影響所及,這場論戰成為「台灣戰後歷史中一次政治、經濟、社會、文學的總檢驗」(陳明成 200240)。類似的論戰在1930日治時期台灣也發生過,所以有人將1930年代的論戰稱之為「第一次鄉土文學論戰」,而將1970年代的論戰稱之為「第二次鄉土文學論戰」。
:在新電影發軔初期,侯孝賢與陳坤厚兩人密切合作,輪流執導並擔任對方的編劇及攝影。共同合作了《在那河畔青草青》、《兒子的大玩偶》、《小畢的故事》等多部膾炙人口的電影。
 中影總經理明驥推動年輕導演的小成本電影,邀集侯孝賢、曾壯祥、萬仁合拍《兒  子的大玩偶》。但其中第三段〈蘋果的滋味〉因黑函密告「內容不妥」,電影公司及文工會在未經該段導演萬仁的同意下而修剪內容,促發《聯合報》記者楊士琪披露此「削蘋果事件」,在輿論撻伐,該片最終得以「一刀不剪」上映。
1986116日,由楊德昌等導演共同草擬的台灣電影宣言的內容中提到:台灣新電影發展的三個難題:第一、指責國家級的電影機構操控大權,左右電影製作,發行和經營的官方單位中央電影公司。導演們抗議:『遭負責電影行政的單位搞的一踏糊塗,我們已無法分便它是一個以文化為主或商業為先的機構,或者它是一個宣傳單位』;第二、簽名者指控那些具有影響力的媒體,在毫無任何電 影知識的編輯命令下,只知報導一些影歌星動態,對電影本身一點也沒有興趣;第三、他們指責大多數影評人皆平庸無能,他們假借香港和好萊塢「娛樂式」電影之名,逐步迫害台灣新電影。這份請求文件包含電影的獨立政策、經濟及社會地位及完整的美學三項。
 黑格爾建立了一個龐大的思想體系來理解歷史發展的規律,將文明的發展看成是一個歷史的行進,其中每一個相續的運動都是為解決前一運動中的矛盾而出現的。在他的歷史哲學(Philosophy of A History﹚中運用他邏輯學﹙the Science of Logic﹚中的建立三大規律的觀點來瞭解歷史的運動、變化、發展,建構了「歷史觀的辯證法則」:
第一,量變而質變的規律(quantity continually changes, it eventually cause a change of quality),來自黑格爾邏輯學第一部存在論  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合理的就是存在的的哲學命題演繹出來的量變而質變的規律。
第二,矛盾統一的規律(being is continually changing from something to nothing and back---Opposition is the completion of determinate difference with moments that are different in one identity.),來自邏輯學第二部本質論。客觀物質世界不是靜止不變的,世間的一切事物都在運動、變化、發展之中。那麼,我們是如何認識事物的這種運動?  
第三,否定之否定的規律(the negation of the negation of a proposition),來自邏輯學第三部的理念論。否定是運動的生命力表現,在發展的過程否定原來的存在,這時否定原來的存在,必然產生變化在較高的層次統一,自我否定是變化的內在因子,再次對統一存在的否定,每一次的經過否定後轉換變化,又開始了這 三大規律循環
林寶元為社會學者及電影戲劇研究者、社區大學影像教育推動者。曾以梁新華、鐘南海、林新莊等筆名撰文或譯述。1990年,林寶元與李尚仁在<電影欣賞>雜誌編輯兩期的「電影/歷史/人民記憶」專題,探討新電影對歷史與記憶的生產及其文化政治意義的問題,以及"政治、經濟、意識形態的力量在電影體制中的作用"1991年,與迷走合編《新電影之死:從《一切為明天》到《悲情城市》》,1993年初兩人再度合編《新電影之外/後:從小眾媒體到電影評論體制》大體上仍然延續並擴展了這個問題架構。林寶元尚著有《被壓抑的重返:電影歷史與人民記憶》、《現代性的再塑:論述美學與電影體制》、編著《民眾劇場與草根主》、《解嚴後十年電影/文化/論述》,譯有《尚一盧高達:影像聲音與政治》、《異端的電影與詩學:巴索里尼的性、神話與政治》等。
王信1942年生於彰化鹿港
      1974年台灣省立博物館展出「訪霧社」
      1982年於東京新宿 Nikon Salon展出「蘭嶼再見」
      1983年於台北美國文化中心展出「蘭嶼再見」
      1983年於台北爵士藝廊發表「印度、尼泊爾」
      1986年於台北爵士藝廊發表「肖像論」
      1987年於台北爵士藝廊發表「景與物」
      1994年於台北誠品藝文空間發表「另一種存在」
      1985年「蘭嶼再見」/純文學出版社
      1989年「王信攝影集」/「台灣攝影家群像」/躍昇出版社
 人間雜誌1985-1989,共發行47歷任主編有潘庭松高信疆許南村 (陳映真筆名)、鍾喬等。培育了大量優秀的報導文學作家及攝影人才,如陳列藍博洲關曉榮蔡明德李文吉等。
 註十:1985王信在「蘭嶼再見」中的原文如下:「人類在不同的地理環境之下,自然形成不同的文化模式及生活形態。以我們的文化模式及生活樣式去衡量別人,這是一種不公平而錯誤的比較法。如果我們不能給別人相同的地理背景,我們就不應該一廂情願地要別人跟我們過相同的生活方式。「幸福」是很抽象的字眼,我們不必去肯定誰比誰幸福,但我們必須懂得尊重並容各種不同的文化模式及生活方式,同時去發掘、肯定它們的優點,否則人類是難以和諧共存的。」
 註十一:關曉榮在人間雜誌連載五期關曉榮八尺門連作報導攝影專題中,提到的內
       容。
 註十二至註十四:關曉榮在人間雜誌創刊號「紀錄一個大規模的靜默的持續的民族大遷徙中接受陳映真訪問的內容。
 註十三:原文如下:「.......一次,在路上碰見一群返鄉的山地青年。他們已有幾分醉意,相談之下,立刻成為熱惰的朋友。他們堅持我退掉原定的住處,立刻搬到他們山地的家中。當晚,大夥 兒痛快喝酒,儘情歌唱。第二天早上,我的心中充滿著昨夜熱烈的友情,歡樂地同他們打招呼。不料回答我的即是冷淡、陌生、自制的臉孔。我受到很大的傷害,卻 百思不解。後來我終於懂得,昨夜的友情,是因為酒精使他們越過漢人和山地人之間平常積累的不信和挫折,才以他們本然的豪爽和熱情接納了我。酒醒之後,我們 又回復原有的不信和緊張。這叫我心痛和深思。這痛苦雖不是由我造成,但做為漢人的一份子,我對他們的挫折和痛苦,有一份責任。我感到羞愧我想到近百餘 年,中國人和船堅砲利的西洋人往來的經驗。不也是充滿了這種苦痛和挫折嗎?我們對西洋的人和西洋的文明,不也充滿著這樣一種自卑、自大、迎媚而又怒拒的複雜的情結嗎?這樣的理解,治療了我。八尺門的工作,基本上是懷著這樣的理解,走進他們的生活。
註十五:1982婦女新知基金會創立;1983李昂發表《殺夫、廖輝英發表《油麻菜籽》;1984台權會發起了多次救援雛妓運動。
註十六:黃玉珊是台灣首位以女性主義的鮮明旗幟,在主流電影市場取得一席之地的女性導演。1980年代在商業院線上映的35mm影片包括:《落山風》(1988)、《牡丹鳥》(1990)、《雙鐲》(1990) 1990年代更開拓了台灣至目前為止規模最大、壽命最長、巡演鄉鎮最多的非營利組織影展「女性影展」(Women Make Waves Film Festival)


參考書目
《新電影之外/後:從小眾媒體到電影評論體制》,迷走/梁新華編,戰爭機器叢刊,唐山出版/1992。
《媒體/文化批判的人民民主主逃逸路線》,陳光興著,戰爭機器叢刊,唐山出版/1992。
《台灣電影-政治‧經濟‧美學1949-1994》盧非易著  遠流出版/1995
《楊德昌電影研究--台灣新電影的知性思辯家》黃建業著  遠流出版/1995
《戲戀人生-侯孝賢電影研究》,林文淇著,麥田出版/2000。
《台灣新電影的歷史文化經驗》,陳儒修著,萬象圖書出版/2007。
《華語電影中的國家寓言與國族認同》,林文淇著,國家電影資料館出版/2010。
紀錄一個大規模的靜默的持續的民族大遷徙〉陳映真 《人間》雜誌創刊號
〈關曉榮八尺門連作〉關曉榮 《人間》雜誌一至五期 
〈黑格爾思辨哲學與分析哲學之發展〉  劉創馥  國立政治大學哲學學報  第十五期
〈反抗影像,身體暴動--八年代媒體檔案的歷史回訪〉王品驊、龔卓軍編《藝術觀點》第44期
〈報導攝影在台灣〉吳嘉寶  視丘攝影圖書館http://www.fotosoft.com.tw/book/library.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