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9月4日 星期四

陳頭與台灣新聞社


       鹿港𥴊郊慶豐陳家的第三代大房長孫陳頭,1928-29年間,曾任職中部最大報社《台灣新聞》彰化支局長。台灣新聞社當時由日籍實業家松岡富雄擔任取締役 (社長)、坂本素魯哉擔任監事。與台北的《臺灣日日新報》、台南的《臺南新報》,並稱為日治時期臺灣三大報[1]。


《臺灣新聞》前身為1901年5月創刊的《臺中每日新聞》,1903年改名為《中部臺灣日報》,1907年定名為《臺灣新聞》,社長山移定政曾為熊本縣藩士,當時在台中擔任執業律師。報社原主筆奧山十平離職後,山移延聘來自熊本縣,筆名「拔天樓」的中村事擔任《台灣新聞》主筆及編輯長,編輯群、職員亦多熊本縣人。1910年,《臺灣新聞》設立台北支局,主筆大野恭平與臺北支局長宮川花人皆從《臺灣日日新報》社延攬而來。但報社內部產生了派系鬥爭,財務亦處於不穩定狀態。1917年 (大正六年),改由松岡富雄擔任社長。松岡聘僱東京《國民新聞》編輯長宮島真之來台擔任副社長兼主筆。1918年8月增建新聞工場,設置輪轉機;1919年7月興建台灣新聞社第二工場。松岡獲得臺中、新竹州廳和兩市役所許可,轉載州報、市報作為報紙附錄,並計畫配合當局向南洋發展。

       松岡富雄社長是帝國製糖株式會社創始人之一。早年曾在鹿港從事蔗苗培育工作,將台灣的蔗糖種植擴及至濁水溪北岸。亦曾投入菲律賓麻、椰子等經濟作物栽種,是總督府南進政策的先驅者[2]。在台的創業版圖則以台中為基地,擴及新竹、桃園等地,曾在中部創建了客貨兩用的小鐵路。而坂本素魯哉為法律專業者、彰化銀行專務取締役 (社長),台中實業協會會長,創立臺中幼稚園,長期擔任園長。兩人在當時皆被視為「中部臺灣功勞者」,1920年起分別擔任臺中州協議會員、眾議院議員;1921年,兩人皆受邀擔任第一屆臺灣總督府評議員。

       早在1907年,松岡富雄便率先在台灣引進馬尼拉製糖法,改進製糖的產量。早年他為了將蔗糖事業向濁水溪以北推進,曾向霧峰林家、台中吳家等大量租用土地。此事緩解了製糖株式會社與中部地主之間的緊張關係[3],開啟了松岡與與林獻堂的長年合作,卻也間接讓林獻堂遭受左翼青年的質疑,種下了文協左右分裂的遠因。

       大正元年(1912),帝國製糖株式會社遭受風災後,正逢菲律賓因美國因修改關稅法而於釋出大量土地,松岡便於隔年(1913),申請收購比律賓糖業會社,而後,連接創立了松岡興業株式會社、比律賓拓殖株式會社、武奈灣拓殖會社等事業,吸引了辜顯榮、林獻堂在內的多位日台仕紳投資,於1920年前後,達到了事業全盛時期[4]。

       根據學者蔡秀美研究,松岡富雄擔任《臺灣新聞》社長後,因財務壓力,引進了坂本素魯哉等資本家的資金,將報社資本額,由2萬圓增資為10萬圓,進一步讓報社受到資本家的控制[5]。同時,松岡仍積極開發南洋的種植產業。直到大正十一年(1922)起,位於菲律賓納卯省塔古姆(Tagum)的松岡興業株式會社麻園,接連面臨勞資糾紛、麻挽工場燒毀等經營困境,松岡遂於大正十四年(1925)起,減少菲律賓的事業投資,將重心轉回台灣。 

       𥴊郊慶豐行爲清末崛起於洛津市井的新興貿易家族。陳頭與六房堂叔陳錦添,都是慶豐陳家致力培植的第二、三代家族菁英。兩人年紀相當,皆畢業於日本早稻田大學。陳錦添任職鹿港第二公學院教諭,專長農業研究,受慶豐陳家大家長陳奇之囑託,沿著八堡圳支流 (今為員大排) 大量購買優質農地。而陳頭則在祖父安排下,投入殖民地資本家主導的傳播媒體事業,其中可見到慶豐行欲將勢力沿著八堡圳往彰化平原擴展,並轉型文化教育事業的企圖。


        然而1925年,擔任慶豐行生意總管的父親陳灶,壯年猝逝。身為陳家大房長孫,年僅28歲的陳頭,不得不出面承擔家族重責大任。此時,正逢台灣新聞社增資並擴大版面的改革時期。松岡富雄社長積極協助總督府,推動殖民地的現代化、資本化治理進程。1925年5月,《台灣新聞》開始發行夕刊,1927年5月15日起,每週一發行附錄新竹版,1928年2月6日起,每週一、四兩日發行日刊,原為6頁,1930年版面增至8頁,1931年4月起每週二發行附錄高雄版。


        


附圖一 : 昭和三年十月,八卦山水源地工事落成邀請函,彰化街長楊吉臣邀。

附圖二 : 昭和三年十月,大竹公學校聯合運動會邀請函 ,大竹庄長林有信邀。

 

       根據《台灣日日新報》的報導,昭和二年(1927)八月八日,由台灣新聞社與彰化郡教育會後援,邀請了日本樂壇的花形高勇吉等音樂家,在彰化座舉辦人氣頗高的大型音樂會,積極醞釀著台灣新聞社彰化支局的業務。隔年(1928年) 四月九日,報社增設彰化支局,由陳頭擔任支局長,黃爾璇擔任漢文部主任。從慶豐陳家所遺留的陳頭相關文書中,可見到陳頭在職期間,與彰化各地的進步派庄長,如彰化街長楊吉臣、秀水庄長許遜謙、溪湖庄長楊春木等人,均有交誼。尤其與彰化各地公學校,頗有深厚交往。這可能是因為報社監事坂本素魯哉,及陳頭堂叔陳錦添,均從事教育工作的緣故。


           

附圖三 : 昭和三年十月,彰化第一公學校告別式邀請函,彰化第一公學校校長山崎貞次邀。
附圖四 : 昭和三年十二月,秀水公學校竣工邀請函,秀水庄長許遜謙、秀水公學校校長佐藤司邀。

 

       然而,彰化既是報社總部鄰近的農業大縣,也是1920年代農民運動與民族主義運動的大本營,陳頭當時的工作並不容易進行。1925年,壓迫性的甘蔗收購制度,促發了各地的農民抗爭運動,二林蔗農與文化協會李應章醫師發起二林蔗農組合,經由簡吉等人的奔走與日本勞農黨的協助,組成了台灣農民組合。而文化協會舉辦的活動,經常與日人主辦的親官方報紙發生衝突。例如,大正十五年(1926),台日報社課長收受蔣渭水的廣告費用並發了領收證,報社卻拒絕刊登消息,雙方登上法庭辯論,遂讓「台日社背信事件」受到矚目。
 
        陳頭的鄰居莊太岳、莊垂勝兄弟,向來為林獻堂所器重,莊垂勝於大正十五年(1926)七月,在台中創設了中央俱樂部,集結各路菁英 ; 而文協彰化支部,也於這一年的九月,成立了彰化青年讀書會。大正十五年(1926)底,天皇駕崩,幾乎同時,文化協會陷入左右分裂的僵局。隔年初,黑色青年聯盟大逮捕事件雖讓左翼青年元氣大傷,卻強化了社運人士的團結氛圍。這一年年底,彰化文協持續在天公廟舉辦定期講座,多由賴和、王敏川、陳金懋、郭炳榮、周天啟等具社會主義思想者主講[6]。

        到了昭和三年(1928)的五一勞動節,文化協會已與農民組合、工友聯盟結合,集結千餘名民眾,在天公廟舉辦演講會。這一年下半年起,文化協會透過謝雪紅與農民組合及第三國際的合作,大力推動婦女部、青年部與救濟部等組織提綱[7]。此時的文協,已日益傾向共產主義色彩,跟《台灣新聞》松岡社長的政治與經濟立場,明顯相左。

       昭和三年七月八日,鹿港街由左翼文協成員蔡葛擔任議長,在文廟舉行青年讀書會,丁瑞圖、周天啟、莊遂性等前輩皆前往述祝詞。當晚接著在泉郊會館舉辦青年讀書會創立懇親會,《台灣民報》生動記錄了現場情景:「....自由演說、俱皆大揮熱辯,大有排山倒海之慨!最後餘興,一齊唱歌至十一時餘,再高呼鹿港青年會萬歲三聲而散云」。鹿港街當時的氛圍,可見一斑。到了十月二十七日,台灣民眾黨第一回巡迴講隊,由丁瑞圖、謝耀東等後援,一千多名民眾,更將鹿港文廟擠得水洩不通。


       過往,五福大街上的慶豐行,作為清末崛起於市井的新興貿易船頭行,既是傳統八郊巨賈眼中的暴發戶,又是知識份子與新興中產菁英眼中,巴結殖民地官員的封建餘毒。年輕的陳頭,夾在家族望子成龍的期許、資本家老闆的擴張要求,與鄉親的側目之間,左右為難。昭和三年 (1928) ,慶豐陳家大家長陳奇,在過完七十歲生日不久去世,年輕的家族接班人陳頭,此時正站在新舊世界交替的危機與轉機點上。

        昭和四年 (1929) ,逢全球性經濟大恐荒前夕,總督府對五一勞動節嚴陣以待。經過當局再三取締與協商,結論是嚴禁屋外行列及勞働歌,但可於屋內舉式及演講會。五月一日當天,《台灣日日新報》刊登了標題為〈勞動紀念日,行列絕對禁止〉的報導。內文提到,台灣民眾黨結合文協與農民組合,提出了「八時間勞働、八時休養、八時間教養制度」口號並大行宣傳。   

       馬克思主義是1920年代日本大學知青所熟悉並熱烈討論的思想風潮。海外留學歸來的陳頭,是否可能順應潮流,刊登此新聞 ? 東京大學明治新聞雑誌文庫所典藏的《臺灣新聞》微縮膠卷或原紙,缺少1926年2月1日至1932年7月12日之間的內容(文協兩次分裂改組,皆在這段期間)。目前尚無法斷言。   

       唯一可確定的是,這一年勞動節不久後,六月二日,陳頭便在擔任支局長職務期間,以二十九歲的英年,因病去世了。在陳頭的遺物中,收藏了一份昭和四年一月由陳頭蓋章,發給文化協會的廣告領收證。廣告的接洽時間,與文協積極提出「八時間勞働、八時休養、八時間教養制度」的時間點相當接近。考量到前輩蔣渭水在三年前與台日報社的一段公案,這份領收證,實在耐人尋味。

 

         附圖五 : 昭和四年台灣新聞  文化協會領收證。


       陳頭擔任台灣新聞社彰化支局長,僅有十四個月,他去世後不久,1929年八月《台灣民報》的「不平鳴」專欄上,即報導:「鹿港街某書記.....盜用台灣新聞社員的頭銜,亂投稿毀謗街民的是非,因此街民視他如蛇蠍,擬鳴鼓而攻之」。以此看來,陳頭乍逝後,台灣新聞社彰化分局似乎產生了人謀不臧的問題,以致鹿港街坊陷入混亂。此後,《台灣民報》對台灣新聞社的宣傳策略,經常提出嚴厲批評。

       1920年10月至1932年9月期間,擔任鹿港街長的陳懷澄,為廈郊慶昌行後代,早年曾和傅錫祺、陳滄玉在《中部台灣日報》,即《臺灣新聞》的前身,擔任編輯工作,既是陳頭在新聞工作上的前輩,亦是五福大街上的鄰居。但或許政治立場殊異,或因廈郊慶昌行與𥴊郊慶豐行之間,存在商業競爭關係,由中研院出版的《陳懷澄先生日記》中,至1928年前,皆未提到陳頭或慶豐行相關訊息 ; 目前保存下來的日記內容,亦缺漏了1929這一年。

       這一年,在工農運動興盛之際,社運陣營內部卻逐漸陷入了互相攻擊與分裂的漩渦。1928年底,文協內部的無政府主義派與共產主義派,於彰化天公廟公開辯論後,逐步走向決裂 ; 1929年,工運領袖連溫卿因路線問題遭文協排斥 ; 1930年,台灣地方自治聯盟亦從台灣民眾黨分裂而出。在工農運動興盛之際,1931年總督府展開左翼大逮捕之後,文協、農組、台灣民眾黨,均形同瓦解。而台灣新聞報則遲至1933年12月,方繼高雄、新竹之後,於周日發行夕刊中,增刊彰化市報為附錄。直到1944年,臺灣總督府將《臺灣新聞》與臺灣其他五報合併為《臺灣新報》。

       值得注意的是,1929 年的《臺灣實業界》新聞評論,曾直指《臺灣新聞》為松岡富雄社長個人色彩強烈的報紙,甚至可稱為「松岡的新聞」。該評論表示:「松岡社長過去是位事業家,大概具有政商型傾向。換言之,所謂政商型,就是使作為新聞人的主筆不得不從事社會性地自殺」。學者蔡秀美表示這份報導,暗指松岡的個人意志和決策,扼殺了報社新聞人的風骨。(〈新聞論評:臺灣新聞〉,《臺灣實業界》第1 年第8 號,1929 年11 月,頁11、16。) 

       在這一波由蔗糖種植所捲起的驚濤駭浪中,清末崛起於市井的慶豐陳家,僅享有短暫繁華,便淡出了舞台。直到陳家四房新生代陳天爵,在新一波的金融商業組合中,入主鹿港信用合作社,才讓𥴊郊慶豐行在風起雲湧的洛津港重新崛起。

 

參考文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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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 

       大約八年前,因為學妹力邀,我來到彰化工作。又因父親生病,疫情期間,難以找到外籍看護,因此搬回到鹿港老家,幫年邁的母親分擔一點照顧工作。不料,到了鹿港才發現,父親因詐騙集團的投資邀約,將自己與媽媽的退休金,與一點微薄祖產,全都賠了進去。糊塗的父親,跟高利貸集團借錢,還幫忙跟鄰居、好友遊說投資,最後,欠下了千萬巨債。為了付高額利息,又再欠下許多卡債。父親癌症末期時,眾人可能擔心父親去世,債務無疾而終,頻繁地上門討債。我經常接到催債電話,回家也經常被堵。其中有許多債主是親人、鄰居,甚至兒時的啟蒙恩師。身為照顧者的媽媽,對黑道上門催債,更是經驗豐富。後來慢慢得知,父親曾跟老家親戚借錢沒還,因此有幾位遠親不斷催促爸媽搬離中山路老街的祖傳老宅,讓他們賣掉這位於觀光區老街,炙手可熱的地皮。

       承受巨大財務壓力的媽媽,已經輕微失智。古董商經常來家中,跟媽半騙半買。我跟弟弟都曾在事後,以數倍代價跟對方贖回文物。有一次,媽收下兩千元,賣掉一批家族古老文件,內容包括土地契約、保險清單、工作文書、日記手冊等等。經鹿港文化耆老提醒,網路正在公開拍賣,我只好花四萬元,再從網路拍回來。離開鹿港後,我較有餘裕研究這份文件內容,了解家族的興衰變遷歷程。便據此積極說服族中長輩,共同保護老家文化資產。很幸運的,有位長輩仗義買下了積極主張變賣老屋的親族持分,終於讓媽免於被驅趕、老家暫時避開化為塵土的厄運。


        持續探索這份文件中所揭示的日治時期鹿港大街政商關係、社會文化思想變遷,其精彩複雜,超乎我的想像,我計畫將持續投入進行研究探討,不定期發表,並將其轉化為紀實文學、展覽,及跨領域的藝術創作展演。也算是我對家族、鹿港及台灣,一份小小的回饋與致歉。 


 





2025年6月28日 星期六

陳來興畫作中的空間與時間 - 1 鹿港

                     

        畫家陳來興對人與環境有細膩敏銳的感受力與同理心。他以文字寫下思辯,以筆觸與顏色,記錄對人、土地萬物的誠摯情感,更以身體力行,不斷追求大環境的改革理想。超過半世紀創作不輟,數量龐大的作品,彷彿台灣地景與常民生活的圖像藏寶庫,紀錄了台灣從戒嚴到解嚴,從農業社會過渡到當代資本社會的變遷歷程,尚待更多不同面向的深入發掘。本文僅試圖從畫家在鹿港的寫生,追摹其畫風與生命際遇的幾次重要轉折。

       1970至80年代初期,陳來興的繪畫,大多以自身為圓心,描繪教育工作現場與家庭生活等周遭所見。自1981年告別教師生涯,投入更廣闊的生活歷練,他在都市、鄉間四處寫生,盡情探索自經濟奇蹟後「台灣錢淹腳目」,現代化浪潮中急速變遷的常民生活與土地風貌。他描繪繁華都會人生百態,例如華麗的《西門町》(1988)、《南門市場》(1989)、《迎神野台秀》(1990) ; 在各角落默默勞動的人們《夜晚的工人》(1990) 、《漁市場》(1990) 、《夜晚的豬農》(1991)  ; 同時,他進入畫廊生態體系,在新興中產階級的人際網絡中,觀察人性更多複雜的面向。《古董商》(1992) 、《田僑仔》(1992) 。與解嚴前後豐沛的社會力同步,他來到創作能量的全盛時期。

       陳來興向來敬佩陳澄波、陳植棋等前輩畫家的改革理想與對公共事務的投入。在解嚴隔年的1988年,他參加五二〇農民請願事件,目睹國家暴力對抗議民眾的鎮壓,為他帶來了巨大激盪。此後數年,
彷彿夢靨纏繞不去,他像見證者般反覆描繪警察與民眾的交鋒。1988到1990年間,多幅《五二〇農民請願事件》中窒息的畫面 ;《街頭大逮捕》(1989) 中,黑色的粗曠勾勒筆觸,皆具有緊迫的進行式氛圍 ;《五二〇事件》(1989),則以劇場般的空間部署,呈現莊嚴的悲劇史詩感 (圖1)。

 

 

         圖1、《五二〇事件》/1989 /182x126cm / 油彩/ 范揚橋收藏。攝於「藝生向陽 2025陳來興回顧展」現場。 

   
                        
      這位畫家經常透過自畫像探索自己,在畫布中誠實地告解。他一筆一筆自問並天問,沈澱著自己作為云云眾生一員的困惑與感慨,往往在遇到生命的轉折或衝突時,他畫自畫像的次數特別頻繁。1990年至1997年,陳來興至少每年畫一幅,1990、1991年甚至一年多達三幅 (圖2-4)。似乎他對自我的認知,正面臨著變化位移,畫像蘊含著畫家探索生命的多重皺摺空間,風格各自不同。但主人翁手中,大多拿著調色盤或畫筆,這是之前自畫像中未曾見過的。此時畫家似乎更確認了自己的志業。

 


右,圖2:《自畫像》/1990 /  60F/ 油彩。翻拍自《喚醒台灣堅毅的靈魂 陳來興2018個展》/台中市大墩文化中心出版 
    中,圖3:《自畫像》/1990 / 30F/ 油彩。翻拍自《台灣畫起來 陳來興創作展》/ 2013 / 陳來興美術館出版。   
左,圖4:《自畫像》/1992 / 25F/ 油彩。翻拍自《台灣畫起來 陳來興創作展》/ 2013 / 陳來興美術館出版。
 

 

       在1990年代初期,當街頭運動已進入大鳴大放的狂飆嘉年華時期,他卻安靜沉潛下來,開始探索生活環境的歷史記憶刻痕。彰化市街、童年成長的鄉村、父親的故鄉鹿港、秀水鄉外公家等,都經常出現在畫作中。

       以鹿港為畫作標題,目前筆者所知,是從反杜邦事件發生的1986年《鹿港天后宮的老人們》開始。不過1983年《逝去的歲月》背景中,鹿港式的紅磚瓦牆與辜家大宅形貌已隱約出現。1990年之後,鹿港更頻繁的出現在他的作品中。《鹿港文武廟》(1990,圖5)、《鹿港民俗文物館》(1991)、《靜靜的鹿港龍山寺》(1992,圖6) 等。

 

 

左、圖5《鹿港文武廟》/ 1990/ 100F/ 油彩/ 范揚橋收藏。翻拍《藝生向陽 2025陳來興回顧展》/ 2025 / 慈林教育基金會。

右、圖6:《靜靜的鹿港龍山寺》/ 1992/ 60F/ 油彩/ 范揚橋收藏。攝於「藝生向陽 2025陳來興回顧展」現場。  

 

                  

       相對於其他畫作中疏朗有致的空間部署,和引人入勝的劇場感,鹿港題材的畫面,既有著從頭開始認識的慎重認真, 卻又顯得複雜糾結,畫面經常被一棵大樹遮蔽視野,層疊疊中還有許多黑色小門或廊道,似乎通向深不可知的過往 。畫家當時彷彿正透過回溯過往,重新認識自己,整理人群與土地、歷史記憶的關係。(筆者最近請教畫家,當時為何畫樹?畫家表示:「因為大樹下總有些人在那裡遮蔭乘涼啊 ! 」頗有禪意且一針見血的回答。)

       1990年初期,經過半個世紀以來的戰爭與戒嚴,大多數人對台灣歷史十分陌生。緣自追溯血脈淵源的好奇,對國族、社會與工作現場的權力關係反思,甚或複雜的大家族歷史恩怨,都使得畫家的鹿港畫作,散發出糾結與較真的氛圍。陳來興的曾祖父陳奇,為清末至日治初期崛起的簳郊慶豐陳家創始人,曾祖父與祖父,皆列名於1907年出版的《台灣南部紳仕錄》中。但父親早年即搬出大家族,畫家出生於父親教書的學校宿舍,童年多生活在自然生態豐富的農村,並未住在鹿港。

       畫家父親的老家,位於知名的「不見天」五福大街福興街口,昔日是鹿港最繁華的樞紐地帶。1934年市區改正時,曾為殖民政府重點治理的區域 (圖8)。戰後,家族已逐漸沒落。1992年,他在父親老家騎樓下,面向十字路口對角的玉珍齋老店與淺絳色洋樓 (今已拆除改建),畫下一幅《鹿港老街》 (圖7)。此時,親族大多已搬離鹿港,老家只由遠房堂兄,經營一家小型藥局。

        此畫粗曠豪邁的筆觸,與過往其他鹿港畫作的堆疊風格截然不同。其畫面焦點處,是一方空曠的廣場,當中似乎曾經有斑斕的色彩,但目前僅留下擦拭過的模糊痕跡,似乎繁華已煙消雲散,又像是畫家決心清空心中塊壘,去面對全新的人生。就在這一年,他加入了台灣教師聯盟,此後,他長年持續參與公共事務,並經常透過畫作義賣,為NGO社運組織募款。 

 

    

     圖7、《鹿港老街》 / 1992/ 25F/ 油畫/ 摘自《陳來興.繪畫與文字的世界》2003出版。

 


圖81934年的五福大街。畫面右側「協成布莊」右邊,擺設樓梯的施工中樓房,即為陳來興父親老家。此處亦為畫家1992年寫生《鹿港老街》時所在位置。本圖為鹿港街役所委託二我寫真館拍攝市區改正後的福興街樣貌。 

 

       1990年初期之後,他的人物作品,更加重視與女性、志業夥伴之間的同理共感。在多幅妻子畫像中,展現比以往更為依戀的情感。畫中人物形象,則從早期的憂鬱,轉為理性、冷靜。這個時期的女性畫像,亦多展現沉穩的強大能量 (圖9-10)。他的寫生景物,則有更多與故鄉、友人之間的深刻流連,例如《農村》(1992)、《花東海岸麻子的家》(1994) 等。到了1995至96年,他以前所未有的豪邁奔放色彩與筆觸,直面人生。《交流道》(1995)、《山腳下》(1996)、《中年的工頭》(1996)、《酒後的自畫像》(1996)..,彷彿要將生命的能量,毫無保留釋放出來。    

 

左、圖9:《抱著希望的少婦》/1977 / 90x72cm / 油彩/ 慈林教育基金會典藏。翻拍自《史記 台灣風情 陳來興畫展》/  2023 / 靜宜大學藝術中心出版。

右、圖10:《冷靜的時刻》/1994 / 25F/ 油彩。翻拍自《陳來興.繪畫與文字的世界》/ 2013 / 陳來興美術館三版。

 


        在2000年,畫家面臨中風危機前後,他再次連續畫了多幅自畫像。2000年,畫家用鮮豔的藍、紅原色,在眼框、肩膀、胸前勾勒,可想見此時畫家正處於身體不聽使喚的艱難時刻 (圖11)。而隔年的自畫像,一改過往誠實曝露自身脆弱、疑惑,從不美化自己的習慣,以穩定的筆觸,將自己描繪成一位堅定的生命鬥士。畫家昂揚睥睨著命運,似乎在跟自己加油打氣,勉勵自己重新出發 (圖12)。

 

  

左、圖11:《自畫像》/2000/ 25F/ 油彩。翻拍自《台灣畫起來 陳來興創作展》/ 2013 / 陳來興美術館出版。         

右、圖12:《自畫像》/2001 / 90x72cm / 油彩/ 慈林教育基金會典藏。翻拍自《史記 台灣風情 陳來興畫展》/ 2023  / 靜宜大學藝術中心出版。

 

       這時期還有一個值得關注的現象,即白色開始被大量使用,呈現與過往黑色調主導所不同的輕盈感。他的景物寫生構圖,經常運用簡短有力的筆觸,客觀重現三度空間所見,而色彩運用則越來越繽紛,凸顯了平面二度空間中,油畫媒材所獨具的趣味性。《都市的憂鬱》(2005,圖13)、《仲夏夜之夢》(2007) 等畫面中,斑斕璀璨的互補色彩在白色主旋律的細膩整合下,彷彿百花盛開,呈現交響樂般的音樂韻律感。

 

  

           圖13:《都市的憂鬱》 / 2005/ 100F/ 油彩。攝於「藝生向陽 2025陳來興回顧展現場。

      

     

           2008年前後,他第再次頻繁造訪鹿港,留下了《鹿港廟宇》、《鹿港夜景》、《鹿港小徑》、《鹿港老街》 (圖14)  等作品。此時他已較少描繪知名景點,更多時候,流連於尋常的無名常巷弄或寺廟前。在2009年的《鹿港老街》中,天空、路面的天青、鵝黃及繽紛色塊,帶狀樹叢層次豐富的綠色筆觸,營造出輕快躍動的視覺感受,使街巷中的厚重老屋、雜沓人群,似乎隱遁退位,尋常風景蛻變為一方引人入勝的小宇宙。

 

      圖14、《鹿港老街》 / 2009/ 162x130cm/ 油彩/ 慈林教育基金會典藏。 翻拍自《史記 台灣風情 陳來興畫展》/ 2023 / 靜宜大學藝術中心。

 

       筆者最近到宜蘭慈林基金會,參觀陳來興回顧展,在展場及典藏空間,看到多幅陳來興100號以上的巨幅油畫,氣勢磅礡令人難忘。其中一幅無標題油畫,與2008年的《鹿港廟宇》(圖15)構圖極為相似。據知,畫家晚年無法出遠門寫生,經常重新塗改自己的作品,有時亦會重畫昔日舊作。而畫家對林義雄先生頗為尊敬,兩人相知相惜多年,典藏於慈林者通常具有特殊意涵。

       進一步對照兩幅畫作:慈林版的《鹿港廟宇》(圖16),對具體景物的勾勒筆觸較為粗曠。畫面接近中心位置的廟前金黃色樹叢,處理得更渾圓飽滿 ; 寺廟的黑色大門,改為通透的庭軒與廊道 ; 天際線上新增了兩棵椰子樹 ; 天空與路面,則加上與紅磚廟宇互相輝映的寶藍、灰藍色塊。更動處雖僅寥寥數筆,卻如畫龍點睛,既強調了邀請觀者進入的S型視覺動線,使構圖更具流動的韻律感,亦形成二度空間與三度空間之間的有趣辯證。與2008年原作相較,此圖更具有讓人流連忘返的生命力。可惜筆者臨時拍攝功力不佳,未能呈現原作強大又親切的能量感。 

       在創作與人生閱歷的成熟期。畫家對社會運動雖不改奉獻初衷,但彷彿已放下對人為機制的在意,心中自有衡量客觀世界的尺度,自在自足,更專注於在二度空間的創作小宇宙中,營造色彩與造型的魔法。若說畫家在2000年之前的創作動力,是受旺盛的生命能量所驅使,此時的繪畫,則更近似生命修行與繪畫技巧的琢磨了。

 

   

            圖15、鹿港廟宇》 / 2008/ 100F/ 油彩。翻拍自《陳來興油畫集》 / 2013 / 陳來興美術館出版。  

  

         

  圖16:  無標題/ 100F/ 油彩 / 慈林教育基金會典藏。攝於典藏現場。